第28节

作品:《黄金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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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谢谢扔雷的宝贝 爱你们啦!!
    ☆、出师
    陶小祝在倒座房安慰周安心一气, 便听得陶太太叫他吃饭。他扶了周安心起来,要拉了一块儿到灶房里吃饭去。周安心却十分知趣,只送他到门上, “你去吃吧,你瞧老爷的样子,就知道我不能上桌了。眼下我受些委屈没什么要紧, 你别与老爷太太生分。”
    陶小祝深吸了口气,到底是揣着满腹里的心疼自个儿往灶房里吃饭去了。口齿间没有滋味, 嚼菜如嚼蜡, 又忍不住嘀咕, 说什么, “爹你欺人太甚了些,到底人家怎么你了?”、“她不过是个女孩儿家,生长在周家已是不幸, 这会儿到我家还要受这般屈辱。”、“早知道,我赘到周家罢了, 也不必瞧您这般对安心撂脸子打压。”……
    陶师傅听不下这话,“啪”一声拍下筷子来, “我是欺人太甚, 也没叫你巴巴带着人回来。你是有多大的本事,叫一姑娘家不要名分跟着?有脑子也该好好想想!我倒是巴不得你赘到周家去,只当白养了你。谁知你又把她带回来,还怪别人不给脸面。”
    陶小祝还要再说什么,叫陶太太打岔截了话, 说他不该这么没大没小,“这做人家媳妇的也少不得要受委屈,媳妇熬成婆,那是要经历苦酸的。你爹确实严苛了些,可到底也是她自己想好了要做你妾室的。受这点委屈,不算什么。想你娘刚嫁给你爹那会儿,也没少受人拿捏。”
    陶小祝气闷闷,埋头吃饭。吃罢了饭也不闲着,自舀了一碗又拿空碟装些咸菜剩菜要端去给周安心吃。刚要端走,又叫陶师傅一声呵下了,叫他搁下,说:“你只管叫她过来吃,吃完收拾干净。你若是买个丫头回来供着的,明儿我就打发了她。”
    陶小祝没敢生扛,愣是把手里的碗碟放下了。带着憋屈气要去找周安心的,却瞧见她已经到了门前。一副低眉顺眼的模样,可不就是个受人欺负的小媳妇。她给陶师傅陶太太施礼,自进来收拾碗碟,也不提那吃饭的事。陶师傅随她如何,起身回正房去。
    陶太太呢,好容易家里有了个供使唤的,自然不客气。便是正经儿媳,她也要拿婆婆架子的,况周安心还只是个花钱买来的。那契子一签,谁也不能再拿她当正经人来看。陶太太原来瞧周安心中意,也是觉得她温柔懂事孝顺能伺候好家里。她不做陶师傅那故意刁难叫她难堪的事儿,内心里念着仁善做不出来。但该她周安心做的,是一件儿也不能逃了的。正是陶师傅那话,她们花钱买了人,可不是搁家里供着的。她若好呢,自有扶正的希望。若是不好,保不齐往后是个什么收场。
    因陶太太交代她两句,都是让她放宽心的话,却也不忘吩咐她,“待会儿收拾罢了,添些水到灶里烧上,兑得冷热刚好,给我和老爷送去。”
    听着周安心应声“是”,陶太太便出灶房往正房去了。她这会儿算是能清闲一下了,觉得并不坏。
    陶师傅这会儿正在炕上抽烟锅脑子,他平常不大吃,也就晚上回家偶或吸搭上几口。见着陶太太进来,嘴鼻间徐徐吐出口青烟来,说:“你可瞧见了,你儿子怎么护着她。之前与她家担豆腐,你也不是不知道,怎么就瞧着她甚好?”
    陶太太往他对面坐去,“头先小祝说的是瞧不下她家困苦,又因着她嫂子在咱们铺子上帮闲,我也便没说什么。后来哪知瞧上眼了,要娶。带了姑娘去法清寺叫我瞧过,大是乖巧会应承人的,瞧着不错,我便中意。哪知你便从中阻拦,弄得她这般。于咱们是没什么,可那姑娘受委屈是真真儿的。依小祝的心思,自然瞧不下去。这种事都是这样的,你越阻挠,她们越情比金坚。倘或一朝撒手不管了,由着他们相处,再浓的情愫也叫这柴米油盐的日子磨没了。有什么好生气较真的呢,她要留下就留下,但看她表现罢了。”
    陶太太这话说得不错,也是她这么宽心的缘由。然陶师傅揪的却不是陶小祝一门心思只管放在周安心身上,便又问陶太太一句,“你瞧那丫头,心思重也不重?”
    陶太太笑,“她才多大,能有多重的心思?依我看,就是与咱们小祝两相投缘,要做夫妻。没想到碰上了恶公公,委屈将就,做了个妾。人家已是这般了,咱们就别再叫她难堪。好歹入了门,能使唤就先使唤着。你向来心思多,好好的人都能叫你揣摩出八分坏来,也不见得不是想多了。”
    “要是想多了也便好了,就怕不是。”陶师傅搁下手里的烟锅脑子,“一一与她最是相熟的,就没说过她一句好来。我也是惯常瞧人不会瞧错了的,这回应也没错。小祝便是叫你这样教的,死脑筋一个。”
    说说又怎么奚落起她的脑筋来了,陶太太不高兴,“养不教父之过,你一天天地忙生意,什么时候管过?这会儿是瓜是瓢都没法儿,你可也别再说儿子叫我教傻了的话。眼下他就是这样,也倒不回去了,不能叫你再重教一遍。”
    陶师傅不与她争辩这个,都是无益的废话。且说周安心,只问她,“我早先拿卖身这事儿说与她听,不过是想叫她知难而退。可怎么样?她竟笑眯眯上门来了?你便是拿大脚趾想一想,她这是什么行为?我那般对她,搁谁身上谁不会怨怪?你想这女孩子,心思多深。这么说,你听懂没?小祝是叫猪油蒙了心,死也要娶她过门。她与你没什么相干,你放公正了想,觉得怎么样?!”
    陶太太默声一阵,真在心里调个位置想了想。暗想着,若是谁这么对她,她必是要往心里记的,怎么都不会还往人面前杵。图什么呢,弄得自己一点脸面没有。好歹也是良民,正经嫁娶是不为难的,为何要上门给人做妾去?还要受人这种脸色。
    她微微叹气两声,“我也不知了,横竖这会儿人家进了门,就寻常待着吧。咱们便瞧着,她是有什么旁的心思,还是就为着咱小祝。都可瞧见的,撑能撑多久?若不是一门心思只为着咱们小祝的,咱把了契子放她走就是。”
    陶师傅瞥瞥她,“你心里有数就行,别叫人哄懵了头。”
    这话刚说下,外头周安心端了洗漱的水来,叫门候着。话是不能说了,只得让她进来。洗漱是不需她服侍的,因搁下铜盆便让她出去了。陶师傅和陶太太梳洗罢了,自泼了水去,往床上歇着去了。
    陶太太也没立即就睡,心里细细想着陶师傅的话,心里开始敲鼓点。但凡是个人都得有脾气,如果这个人叫人那般下脸地对待还是没有一星脾气,那就有些问题了。既觉出了有问题,便多留意些罢了。
    +++
    八月未央,但熬过三十,也就入了九月。秋意渐浓,到处都显出寂寥森森的感觉来。
    苏一数着日子,想着王爷应是到京城了。但之于在京城哪里,做些什么,她就想不出了。她不知京城有多少个城门,不知南北东西几座拱桥,更不知那碧瓦皇宫坐在哪个方位。分离最是叫人焦灼的,巴不得他明儿就在眼前出现,日日做梦也要梦到。
    这一日醒来记日子,已是九月初五。清晨鸡鸣如初,都还是那个腔调。像她们这种人,一辈子生活在这样的市井中,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周而复始,没有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情。恋两三人,得其一白首,生娃两三,这辈子也就过去了。
    苏一不知王爷那厢什么境况,只每日间惦记着。沈曼柔这一个月仍住在她家里,周大娘上了几回门也没能将她请回去。周安良是不来的,到底是拉不下这脸来。对自己媳妇服个软没什么,可见着苏家人总归脸上挂不住。但沈曼柔问他要一纸休书,他也不给。日子便就这么捱下来,不知什么时候是个头。
    早起梳洗,吃罢早饭照旧作伴去铺子上。赶马车的小厮早与她们混了个透熟,时常便是一边赶车一边与苏一和沈曼柔说话。说的也都是闲话,说王府上的奴才,谁家生娃了,谁个叫撵了,谁是怎么到王府上,亮家底一般,尽数说了个遍。
    到了铺子上,也是机械地开始重复这一日的活计。但今儿与别日又有不同,陶师傅脸色不大好看。苏一盒沈曼柔都瞧出来了,自问他一句,“怎么了?”
    心里有事,早茶吃得都没甚心思,陶师傅与她两个说:“叫一一说中了,周家丫头签了契子已经在咱家了。”
    苏一和沈曼柔听了都愕然,免不了要同情陶师傅一把。苏一把洒扫的工具往后头收,又听着他絮絮叨叨把昨日的事情给讲了。原来拖了一个月,只当不会再有什么事了,哪知这会儿她又上门了。这一个月的的功夫不知干什么去了,也是稀奇。
    陶师傅道:“有什么稀奇,定是在你师哥面前儿卖乖去了。”
    苏一吸了口气,和沈曼柔坐去桌边上。虽说诧异,但这事儿终究是也说不准是好是坏,如果能让陶小祝吃教训损失又不大的,自然是好。可如果周安心仍是不好缠,连陶师傅也压不住,便不好了。然好不好,都与她们没直接关系。
    苏一往桌子前拖了拖小杌子,“您怎么想的?就您这些日子给她的难堪,够她记一辈子的。这会儿您又挡她道儿,心里不知盘算什么呢。她连卖身做妾的事都做得出来,定然有不小的心思。您小心罢,她胃口可大呢。当初为了瞒住沈三房子不是她家的,再借沈三的手把房子占下,她就去我爷爷房里翻过房契。只是房契被我拿来了,她没翻到罢了。眼下她图什么呢,想来也只能是您这铺子。”
    陶师傅坐在交椅上拍椅把儿,“一一你对她甚是了解,你给我出个法子。”
    “我能有什么法子?”苏一笑笑,“不过大约知道,您这铺子在一日,她就能委曲求全一日。哄得师哥向着她,家业迟早是她的,她有拿架子的一天。若您这铺子不在了,吃喝也紧手紧脚起来,您看她还守不守着师哥。她这人想哄人的时候把你哄到天上,不想哄的时候就一脚踩泥里了。若真有什么法子,必不是压着拿捏她,叫她日日不顺心,她想忍自是能忍下的。她就得穷供着,好的东西一样给不上,偏给足她面子,让她翘尾巴。也要不了几日,她自个儿就得现出原形来。”
    陶师傅拍椅把儿的动作慢下来,思想片刻,“就为着她一个丫头片子,咱费这些心思?我把铺子歇了,再穷供着她,陪她做戏?这了不得了,把她当个人物待了。咱也不过日子了,全数陪她过家家。”
    苏一仍笑,“我不过这么一说,还不随师父您的意思。您若觉得自个儿是能一辈子压住她的,师哥也不会一直糊涂下去,那便这么着就是了。横竖这会儿她不敢怎么样,只能伏低作小。以后的日子就说不准了,到时且再看不迟。”
    陶师傅从椅子上起来,往桌边去。要坐下不坐下,忽又看向沈曼柔,“沈三你说说呢?”
    沈曼柔想了想,“这么算计的法子,确实太抬举她了些,原不值得。但这事儿不是关系小老板么,如果真叫赖上了,等你们压不住时现出嘴脸来,恐就迟了。那时她拿捏你们,有你们的气受。今儿她受的,自当成倍还给您的。再叫她占了铺子,谁知会不会往她娘家贴补去。您别忘了,她还有个要养活的哥哥。我就不算了,迟早是要与她哥哥和离的。一一说这法子确实像过家家,也得叫铺子损失不少收益,但瞧着是能的。当她无利可图时,还能赖着么?那时若你们给契子,巴不得要拿了走人的罢?不管别人信不信她对小老板的感情,我是不信的。”
    陶师傅弯腰扶腿往杌子上坐,细细思量起这事儿来。苏一这会儿抬眼看沈曼柔,笑着对她说:“这些日子长进不少,要刮目相看了。”
    沈曼柔推她肩膀一下,“近墨者黑么。”
    苏一挑眉,“难道不是近朱者赤?”
    沈曼柔又瞪她,“总说自己读书少,不识几个字,没见你哪句话是接不上的。”
    余下就是胡扯打趣了,没有正经的话说。只陶师傅一个人在一旁思索周安心那事,只计较这丫头值不值他歇铺子诈她一诈。如果不诈,就这么在他家潜着,迟早要作妖。但不知她能作出什么妖来,心下里便有些犹豫。
    苏一和沈曼柔都不再生劝他,随他决定罢了。这事儿掺合多了,得惹一身臊,没什么好处。他若是决定关铺子的,她们搁家呆着就是。若是不关,还与往日一样,自不会有什么变化。但看着周安心在陶家能不能作出妖来,瞧热闹一般。
    就这事,陶师傅确实也想不出更好的法子出来。直又想了七八日,便是日日见着陶小祝对周安心百般庇护。哪怕陶太太多吩咐些事与周安心做,陶小祝都能上手抢去。再有,陶小祝对他二老越发不亲近不体贴起来。虽没忤逆不孝,到底是比不得从前了,一日不如一日。陶师傅自然啐骂陶小祝,说他是脑子混账的,恨不能一棍子打出家去。可自己就生养了这么个东西,也真狠不下心来。
    如此,他就想定了,苏一说的那法子非试不可,到底要把周家这丫头的嘴脸试出来才算甘心。因五更天梆子一响,就从家里出了门,到铺子上早茶也不吃,只顾叮叮当当打首饰。
    等苏一和沈曼柔上了铺子,头也不抬与两个说:“铺子不待客了,沈三你便帮着咱们送送首饰吧。一一帮我的手,把还未做的单子尽数赶出来。越早越好,我得回家陪她们做戏去。这日子是不能安稳了,索性一乱到底,也没什么要紧。亏亏不了,饿饿不死,不怕关上个一年半载。便是从头再来,也值当。我便也趁这机会,好好休息一番。”
    苏一和沈曼柔听了一阵讶异,想着陶师傅这莫不是受刺激,而后又听他说:“铺子关之前我把你们的工钱结了,往下就不能照顾上了。一一你算是出师了,若跟旁人干活去,我也不拦着。这手艺不算咱一家,但凡是金银铺都是一样的。你随意找个去,给自己攒嫁妆。等我这铺子再开时,你瞧瞧还想不想回来。想回来的,加工钱自还留你干活。”
    这话都说下了,瞧着是想好了。为他家那根独苗儿陶小祝,陶师傅这是豁出去了。苏一和沈曼柔也不废话,自帮他赶活儿。做出首饰来,便依着单子上的名姓家址给人送去。多是几件攒到一处,仍是借着王府上的马车各处奔走,一件件送下去。她只送了两日,也算走下了大半个渭州城。
    再往下送时,却碰上了沈府大奶奶的单子。这就犹豫了,不想往沈家门上去。可又想着不好把这首饰压下来,到时再叫苏一和陶师傅送。两人打首饰已是疲累,应是要体谅他们的。她自顾在马车里琢磨,不知沈家什么时候上门定的首饰,怎么她不知道。想来不知是哪个空档儿,陶师傅接下的。既已在她手里了,那就送去罢。旁的不必多想,只当是件差事。
    这番到了沈府门上,从马车下来便瞧见朱红大门。这里虽不是她长大的地方,到底是家了。原来他们是在京城的,只因她爹得了渭州太守一职,才阖家搬来了这处。但她的叔伯祖父母是没有搬来的,这宅子里住着的,也就是她一家。
    她微颔首往门上去,说了来意。虽已是很遮掩的法子,仍是叫门上的小厮瞧出了她是家里的三小姐。往前见着要行礼的,这会儿见着她这副穷酸模样,哪里还行得下去。不过是客气待着,一路引了到二门上,放她往内院里去了。她熟悉沈家的宅院,便是不要丫鬟牵引也找得到大奶奶的院子。
    沈曼柔自找了过去,入得院子见了沈大奶奶。先是依着民妇的身份给她行了行礼,便直接把首饰交给了她的贴身丫鬟,说:“铺子上依着您的要求刚做出来的,您瞧瞧吧,可还顺意?如果没什么问题的,劳烦您将余下的银子结了,我好回去交代。”
    沈大奶奶这会儿是有孕在身,挺着个大肚子,掀眼睑瞧了瞧她,“你是三妹妹吧?”
    沈曼柔颔首,心道她不过从府上走了七个月的时间,能变化多大,就认不出了?她不应这话,只道:“大奶奶还是看首饰吧。”
    首饰她看了,却不说好与不好,合上锦盒冲她招手,“过来近前叫我看看。”
    沈曼柔自打在周家过得不顺意之后,就一直抵触沈家,自然不愿意过去,她只道:“民妇怕污了大奶奶的地界,便在这边站着吧。您若是瞧着满意,还把银子给了罢。”
    这副模样,那沈大奶奶也不好叫她再过去了。自让丫鬟往里间拿银子去,嘴上又说:“你这会儿怎么变成这样了?都说有情饮水饱,难道你不是么?想想你以前在家里的样子,哪里受过一星委屈。便是咱们外姓来的,也得顺着你这个小姑子。娇气得不得了的姑娘,这会儿怎么抛头露面做这些事轻贱自己呢?你若是没钱,应当家里说来,谁还能给你为难不是?便是太太不给,我也要给的。”
    沈曼柔埋头不理会她,知道她说话恶心自己呢。以前她在府上就骄横,与她这嫂子处得可不好。便是她娘惯着她的,最后不也是直冲她摇头么?在她败完手里的一百两金子和所有嫁妆后,她娘也不爱理她了。这整个府上,尽数是看她笑话的。谁真个担心她,应是没有的。她自己作下的祸,自己受着罢了。
    沈大奶奶见她不说话,接了丫鬟从里间拿出来的银子,又絮絮叨叨道:“老爷在任上,太太在家呢,你既来了,便去瞧瞧她。她是生你的气,但终究是你亲娘。你便服个软,没有化解不了的矛盾。太太但凡给你搭把手,你也不必在那金银铺里讨生活。谁都知道你是沈家的三小姐,叫咱们也不敢出门了,受人点指。太太也说了,你若是尝到了苦处,在周家再过不下去的,离了还是咱们沈家人。”
    沈曼柔还是不说话,也是与她这嫂子无话可说。她这会儿心眼足了些,句句话都能听出后音儿来。她也知道如果她离了周家,通透了心思,沈家还是接受她回来的。可她又拿什么脸回来呢?回来日日听人背后嚼舌根子笑话她么?她娘终有老去死去的一天,指望她这大嫂子养她一辈子?人不愿意,她也不自在,得时时给她脸子看。
    她不回沈大奶奶的话,接下银子道了声“谢大奶奶”,也便辞过去了。心里惦记她娘,绕着道儿到她院前,透过栅格花窗往里偷偷瞧一阵。见着陶夫人在院里修剪菊花,目光转过来,正是要碰上的,她一缩脑袋,转身急急去了。心里想着,这会儿便算她不孝吧,等她平了自己身上所有事,再堂堂正正回来。
    沈夫人在院里放下剪刀来,目光盯在窗上,恍惚着说了句:“我好像瞧见了三丫头。”
    丫鬟接她的话,“您是太想三姑娘了,眼里生虚。太太若是想见她,叫大爷去接她回来就是。横竖都是一家人,打断骨头连着筋呢,难道真一辈子不来往?您瞧着三姑娘日日在外头受苦,真的不心疼么?”
    “心疼有什么用?”沈夫人将目光收回来,拨了拨身前的□□,“以前不心疼她?时时惯着都怕她过得不顺意,怎么样呢,落了这般处境。先时不叫她成亲,她偏要成。后来不知嘱咐了多少,要把手里的银子守住了,结果仍是败了个干净。我心疼她,可她不心疼自个儿。要受这罪,便叫她受下去。等她受足了,自己回来便是。咱们帮衬她,她越发醒不过脑儿来,都拿去贴了周家,能有什么用?”
    丫鬟收她面前的剪刀,“您知道姑娘在受罪,日日在人家铺子里帮忙。您也知道她性子犟,打小心性就高,有了难处不回来说,便是与周家一刀两断,怕也不会回来。眼下婆家的日子不好过,娘家再一直把她往外推,这种苦处最是难咽的。怕她心里生了结,以后想解也解不开了。您等她自个儿回来,怕是等不到呢。”
    沈夫人拨花瓣的手顿了顿,金丝护甲从小指上掉了下来,戳进花盆松泥里。
    那厢沈曼柔离了沈府,自上马车回铺子里。有做好的首饰便送出去,没有就歇着。又听陶师傅说,他怎么日日回家说铺子上的生意一日不如一日,要开不下去了的。都是唬人的话,先时说了没人信,说多了自个儿都信了。
    等积压的首饰做完,铺子便真就要关了。苏一在王府送来的饭基础上又买了好些个吃食,布了满满一桌子,打了上好的竹叶青。吃完这顿该别过了,她也算正经出师了。
    以后,该自己走道儿了。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宝贝如山如水 太爱你啦!
    ☆、打嘴
    吃罢这顿饭, 苏一冲陶师傅行了一拜三叩之礼。打今儿起,能自己收徒弟,能自谋出路去, 不必将自己全身整辈地栽在陶家的铺子里。然这些不是苏一要这般郑重拜别的原因,只不过是与陶师傅在一起呆了这么多年,眼见着要离开了, 心下里总有些不舍。
    又说这会儿计较出师不出师的话,其实陶师傅当初收苏一的时候没拿她的投师帖。原也没打算教她多少东西, 只承苏太公的面子给个糊口的差事。这事儿本不适合女孩儿家来做, 当她做个打杂的每月给些工钱, 已是大仁善。可便是如此, 也叫她学成了,实属难得。因出师不出师的不必兴师动众,这般私下里办了就是。
    也是酒足饭饱, 陶师傅受了她的礼,又把苏一平时日日用的整套工具拿出来, 找四方黑布包上,往她手里送, “给你留个念想, 往后不知怎么样,咱们师徒若是有缘的,还当在一处。但倘或你命好,去了王府,成了人上之人, 也莫忘了师父。瞧见了,咱自当行礼,你能叫出名姓来咱就知足了,算没白相处一场。”
    苏一接下那黑布小包裹,有些怏怏,这样的分别最是叫人难受的。她隔着黑布摸了摸里头的铜锤石錾等,抬起头来看陶师傅,“一日为师终生为父,把您忘了那是大逆不道。您铺子开了,到时合适的,我还过来。便是寻常逢年过节,我也要给您送礼去呢。”
    陶师傅拍拍她的肩,又看向沈曼柔去。她才刚在铺子里干了五六个月,说长不长,说短不短,可难为处得还算不错。原当她娇气,哪知后来做什么都有模有样,从来也没叫过累,富贵人家小姐身上的娇蛮气,尽数是没有的。
    他说:“也没有什么好给你留念想的,把绿桂皮给你吧。你们这种人寻常没就喜欢养些花草鸟雀,你拎了去给你作伴。好生伺候它,赶明儿铺子再开时它还活着,你再给我送来。”说着把鸟笼拎过来,放下翠布罩子,往沈曼柔手里送。
    沈曼柔接下来,看着那鸟笼吸吸鼻子,忽说:“陶老板,要不咱不关了吧……怪舍不得的……”
    陶师傅忽故作松闲地笑了一下,“你别招我,我好容易下了这决心来。”又说:“嘿,你瞧一一都跟没事人似的,你还矫情上了。你也别伤感,回去好好把自己的事儿理清楚。不想跟人过了,好声好气说去,好歹叫人把放妻书写了。”
    沈曼柔点头,应了声“嗯”。
    陶师傅絮絮叨叨交代罢了,苏一和沈曼柔又反过来与他也说了不少,不过都是有关周安心的。说什么不必太费神,但给她些面子叫她自己翘尾巴就成。之于她在陶家看不到希望,能做出些什么,她们就猜不到了。
    话说了许多,大是告别时候才有的样子。这会儿要走了,抬脚出铺子,一步两回头。沈曼柔手里的绿桂皮在笼子里跳跃,撞得笼子晃来晃去。等铺子上落了锁,嘎噔一声响,有关这铺子的生活点滴,就都埋到过去了。以后回头想,便是段一辈子也忘不了的时光。
    苏一和沈曼柔看着陶师傅背手沿街远去,原先高大的背影这会儿在这样阳光姣好的午后也尽显苍凉。袍摆边有卷黄柳叶,一圈圈在打转。天气凉了,碧空白云石板道。街柳四下扫黄叶,正是伤春秋最恰当的时节。
    苏一和沈曼柔往马车上去,听着马车轱辘声往家回,不说什么。赶车的小厮在前头絮叨,问苏一和沈曼柔,“今儿怎么过了晌午就歇铺子?”
    苏一吸了口气,“往后都歇了。”说罢又扬了扬声儿,“你把咱们送到家,也撵着车回王府吧。眼下咱们是用不上马车了,日日都得在家呆着。还有你跟韩总管说,饭也不必送了。咱们往后都要闲在家里,不必再让他们伺候饭食,自己就能做。”
    那赶车的小厮可定不下这事儿来,只道:“我给您传话去,但成不成还得瞧韩总管的意思。若是不成的,姑娘就自个儿去跟他说。”
    这就麻烦了,不成还得她往王府上再找韩肃。索性这事儿就这一天一道儿办了吧,便让那小厮赶车往王府上去。到王府上直接找了韩肃,说明了来意,叫他跟王府的管家说一声,把饭菜都停了。
    就这么些日子没见,铺子都关了?这会儿来找他也不是让他帮忙,而是叫他停掉府上饭菜的,实在突然。然事情是要问清楚的,否则王爷回来问起来,没法交代,因韩肃先问了她,“好好的铺子怎么关了?”
    这话与旁人说起来就没有实话了,免得传出去生祸,因苏一拿与陶师傅和沈曼柔约定好的说辞道:“您也知道的,铺子上生意一日不如一日。自打王爷不去后,上门的客人寥寥。这么两三月下来,哪里还能见着活的客人?生熬不下去了,自然就关了。”
    韩肃细细看了看苏一的眉眼,到底没说什么,只道:“那姑娘往后什么打算?”
    能有什么打算?苏一叹口气,“先在家呆上些日子,再看吧。如果我师父他重开铺子,我便还过去帮忙。如果不开,那就再想别的法子,横竖是饿不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