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片上有明显的龙骨纹章,断口平滑整齐,并不像是毁坏,更像是人为切割。
    穹山剑主说:“当年天宫主将此琴六分之一存放于此,以琴上灵力协助镇压万年魔剑,如今魔剑遁逃,此琴碎片留在此处也没有什么用途,你拿回去,以此为指引,去寻找琴的其他部分吧。”
    他想了想,轻叹一声:“或许,还来得及,救下天宫主留下的魂魄。”
    “您是说,我师兄,有一片魂魄在海中?”
    “除了我手中这枚,其余每一片月照连泉琴的碎片里都藏有云梦主人的一魂,散落在十洲三岛各地。”
    穹山剑主点点头,一行字凭空浮现在剑阁的穹顶上:
    “一分落江流,一点归碧海;三心入天地,云不蔽星辰。”
    落款是五个字:
    云梦 天烛南
    “天宫主太相信人心了,或许有那种可能,天下归心,四海清净,但还不是现在。就像日月交替,昼夜并存,人心之中固然有美好,但永远都存在与之对立的阴暗一面。”穹山剑主说,“我的剑斩过无数妖魔,真正可怕的妖魔却来自人心。至上魔尊所用魔功,可吸取负面情绪,借由阴暗星辰转化为己用,因此魔念不破,魔尊永存;封印他的法阵以天宫主魂魄为支撑,中央一阵在云泽川长河之中,其余四个按照方位,分列四方,以镇压至上魔尊之魂。但云梦主魂魄再强仍旧有限。”
    他身前的剑慢慢飘起,指了指最后那五个字:“他把法阵的具体方位留下,希望后人能够在万一法阵不济时,前去加固。”
    “云不蔽星辰,这是方位?”
    “你等到子夜时分站在云都宫正下方,云都宫外的浮云顺着云泽川地脉灵气流动,会遮蔽天空,那五个没有被遮住的星辰,对应的就是这五个法阵,如果星辰被遮住了,说明那个法阵破了,那里云梦主的魂魄,已经不再了。”
    燕容吸了一口气,微微倒退,她不由得问道:“所以,万年间,我师兄就只有……一半魂魄?”
    “是。”穹山剑主无情地回答,“而且,还是得不到人望滋养,一点一点虚弱下去的一半魂魄。”
    不然就算秋闲睁只眼闭只眼,薛钰和百变妖那几个长老也不会那般轻易将天宫主人逼退到月栖峰上。
    “这……这怎会——”
    “习惯。”穹山剑主摇头,“世人习惯了强大的云梦天宫之主,以一人之力震慑四方,所以自然不知道,再强大的人也会累。”
    半晌后,燕容握紧手里的玉片,郑重回答:“不会,这次不会了,不就是至上魔尊,我去找回师兄的魂魄,然后那个什么魔尊,我来砍!”
    穹山剑主忍不住大笑起来:“怪不得你师兄说你是个可爱的傻姑娘。”
    燕容瞬间红了脸,怒嗔:“师兄怎么到处乱讲!”
    “你确实是个傻姑娘。”穹山剑主说,“你要对抗的并非一个至上魔尊,而是天下的恶念。云梦之主知道他无法斩灭那恶念,但他仍然愿意一试,现在看来,你这个傻,就是学了你师兄吧?”
    他摇摇头:“也好。”
    长剑化作流光,没入剑主眉心,他霍然起身,笑道:“走,我与你一道,不就是个魔尊,砍了就是。”
    第66章
    有时候谋划是一回事, 真正发生又是另外一回事了, 按照西唐国主原本的策划, 东唐瘟疫成灾,他借机向陛下进献治疗瘟疫的良方,再一举占据已经被瘟疫摧垮的东唐, 进而图谋整个中洲。
    甚至因为天衍山城一度听命于他, 他也曾幻想过, 自己一介凡人却能号令天下道统,那该是何等威风。
    但整个计划里最大的变数是——他让天衍山城掌门金璟琢给捏死了。
    于是他精挑细选出来, 决定献给当朝皇帝的两位美女,就暂时留在的国主府上。
    玉靖洲坐在窗框上,嘎巴嘎巴嗑瓜子, 斩雪刀灵迷茫地坐在一边, 完全不知道该做些什么,忽然没有公文可以批还真是不习惯。
    作为“孝子”, 玉靖洲顺手拿来了赵国主屋里的公文,塞给刀灵,于是刀灵真的就规规矩矩、安安静静地批了一夜公文。
    ——差点把玉靖洲气死。
    “你就不能做点别的?”一把瓜子皮丢过去, 玉京主迷茫地顶着一头瓜子皮转过来看着他, 睫毛过长还挂了一片, 他睫毛也是雪白的,所以平时完全看不出竟然这么长。于是玉靖洲又忍无可忍,把他拖过来,将脸上和头发里沾的瓜子皮再一个个挑出来。
    真是自作孽。
    低头看了一眼刀灵批过的公文——这水平, 玉京城千年繁华不是闹着玩的,玉京主批过的公文堪称十洲三岛模范公文,而那赵国主可没这水平——那个色棍居然色胆包天,自我膨胀觉得自己将来是要当皇帝的,就想要先和两位花娘一亲芳泽。
    两位“花娘”没有直接动手宰了他,那是云梦之主当年留下的宫训发挥了作用。
    有所不为,所以不能用残暴手段对付一个凡人……玉靖洲赏了他一个法术,让他流着口水、抱着走廊柱子顶了一宿的腰,第二天连胯骨都紫了,这厮却还以为是和两位美人春风一度,立刻把他们当成心尖尖。
    玉靖洲吃着糕点翻白眼:傻逼。
    于是闲下来的玉靖洲一边挑瓜子皮,一边有一搭没一搭地问:“喂,谁教你批公文的?我小时候还以为你是那种只爱事业的野心权力家,天天就知道办公,看都不看我一眼。”
    “云梦天宫的宫务一直都是我在做。”玉京主回答,“熟能生巧。”
    噗,玉靖洲一口瓜子喷出去,惊道:“难道,之前世人从云梦的处事风格上推断出云梦之主清高孤傲的形象,其实全是你?”
    玉京主:“……”
    忽然间眼前玉靖洲的脸迅速放大,玉京主下意识后退,结果让“儿子”按住了肩膀,脸贴着脸,两只眼睛都快要看成一只了,大约是因为被主人以外的人碰,玉京主浑身都不自在,挣扎着要往后退。
    于是玉靖洲怒道:“给你儿子看一眼,有那么难受吗?那你养我干什么?”
    “……抱歉。”玉京主尴尬地僵住全身,玉靖洲抓着他的肩膀,慢吞吞地凑近,感受到刀灵全身传来战栗,像一只无路可逃的野猫,刀身上的煞气自发飘散,但因为刀灵本身的克制,就更像野猫威胁大型敌人时那种没什么用的呼噜。
    抓住肩膀的手渐渐不那么用力了,刀灵也没有动,于是那双手慢慢顺着脖子探入发丝之间,玉刀细长优雅,刀灵的人形也显得稍微单薄了些,浑然不似一把凶刃,玉靖洲的手摸索着捧住他的脖子,淡青色的血脉藏在白皙的皮肤下,不知道是真的还是仅仅是刀灵对人形的模拟。
    但玉靖洲情不自禁地收拢手指,扼住刀灵的命门,尽管或许对刀灵而言这不算要害,但玉靖洲沉迷这种感觉,这种把他抓在手心里,让他只看自己的感觉。
    这个姿势维持了一段时间,以至于玉京主茫然地抬手摸了摸玉靖洲的手腕,轻声问:“阿洲?”
    “会不会下次我换身衣服,你又认不出来了?”玉靖洲忽然问。
    “……”
    “怎么不敢答话?”玉靖洲靠近对方,咬着牙,几乎要咬到他脸上去。
    “……对不起。”半晌后刀灵低声回答,却换来玉靖洲频频冷笑。
    玉靖洲凑在他脸上,鼻尖差不多顶在一起,他像往常一样,一副玩世不恭太子爷的口气,说道:“你主人把你造出来是为了听人说对不起的吗?”
    浅色的瞳孔回望着玉靖洲,但玉靖洲不知道什么时候自己的影子又会消失不见,二十年来他在苦苦思索为什么不得父亲欢心的时候,大约刀灵还无知无觉,觉得就是随便养大一个人类小孩。
    不公平,玉靖洲忽然觉得,不公平。
    “你主人让我给你起名。”玉靖洲说,“玉寒情,很符合你的冷漠。”
    “……阿洲。”不管刀灵满意不满意,玉寒情这个名字落在他身上,他思忖片刻,郑重道,“阿洲,你若怨我,就尽管发泄,但你不要迁怒到主人身上,这件事——”
    “这件事和他没关系!”玉靖洲抢先道,怒火让他克制不住收拢手指,刀灵的脖子上被掐出一道紫红色的痕迹,玉靖洲看在眼里,舔舔嘴唇,觉得火气消了一点。
    低头慢慢靠近,玉寒情轻轻抽了口气,将不安的煞气收束,放任玉靖洲靠在他肩膀上,双手抱住了他的脖子。
    “阿洲……”
    “嘘。”玉靖洲说着,眯起眼睛,盯着脸庞边雪白的脖子上五根手指印,忍了又忍,最后轻轻靠近,依次亲吻那些凸起的痕迹。
    刀灵僵硬得比他本体都要僵了,半天后玉靖洲双手抱着他的腰,脸贴着他的脸,刀灵忍不住质疑:“呃……你……你这是做什么?”
    玉靖洲回答:“补回来啊,嘘,别吵,人类父子都这样相处的。”
    “……”哪里不对?
    刀灵呆滞——你这绝对是骗刀的吧?
    ……
    东唐国与西唐国的交界原本是隔着一条河,但是突如其来的驻军就把这片地方原本的山清水秀打破了。
    东唐的瘟疫无法得到控制,“活白骨”的瘟疫正在这片原本肥沃的鱼米之乡肆虐,河岸边的码头荒废着,一具面目模糊的浮尸从前面飘过,这算是死得舒服的,更多的染病村民瑟缩在自家屋里,无助地看着身上的血肉一片一片剥离。
    举起刀,求生的欲望却又让他们无法下手。
    大批病人聚集在医馆外、县衙门口,等到终于敲开大门,发现大夫和县太爷整整齐齐吊在房顶,从穿戴整齐的服饰下面滴滴落下融化的血肉。
    人间炼狱。
    疫病从沾染到全身皮肉剥离,实际上需要一段很长的时间,可能需要几个月乃至一年,于是更多的惨像并非瘟疫造就,难民涌到西唐国边境,隔着江岸,西唐国戍边的弓箭手使用长弓与弩箭,阻挡他们的脚步。
    “看,人类屠杀自己的同族,从来这么顺手。”
    两个身穿黑色纱衣的女子坐在岸边,咯咯笑着,一边说话,一边从腹部某些位置拉扯出透明的丝线,并且正在飞快地织衣服。
    “哎,我又饿了,去找点吃的。”
    “没法子,阁主要得急啊,阁主自己也是蜘蛛,怎么就不知道我们每天能吐的丝是固定的呢。”另一个女妖嗔怒道,“要知道,平时我这一卷蛛丝拿去卖,比鲛人的鲛绡还贵,现在呢,阁主让我们织这种毫无美感的衣服,还要拿去给凡人穿!”
    “哎呀,两位小姐姐,这么好的东西,给凡人?我没听错吧?”
    两个正抱怨的女妖修转过身来,惊讶地看到一个青年蹲在她们背后的树上,笑容满面,眉眼弯弯给人十分温暖的感觉。
    而且说话嘴巴还很甜,姐姐、姐姐喊个不停。
    “小弟弟真可爱,你是哪家出来的?”
    “我是广和宫血涟尊者门下的,两位姐姐应该是南吕仙阁的仙子吧?早听说南吕仙阁的仙子各个貌美,而且手巧的很,看姐姐这一手织功,肯定是仙阁的天仙姐姐!”
    “哈哈哈哈哈~”两个女修笑成一团,一边拿手指戳着年轻人的脸,“小弟弟,旁的不学,偏偏学你们尊者的油嘴滑舌,不过姐姐喜欢得很呢!”
    “两位姐姐在这儿做什么呢?”
    “唉,这不是仙阁的天珠仙子要我们织衣服嘛,那些中了疫毒的凡人,有不少是可以利用起来的,灵根不错的、或者有些小修为的,给套上咱们蜘蛛仙衣,就能收编来做杂活啦!”
    蜘蛛们一边说,一边指了指不远处的流民:“看,捡好的留着用,成色一般的可以吃,弟弟饿不饿,要不要食魂啊,姐姐们是妖修,不是魔修,只吃肉身不吃魂儿!”
    “所以,南吕仙阁这是在招兵买马啊。”
    “对呀,道门人数本来就比咱们多,不是吗?”
    “那两位姐姐是仙阁弟子,还是山都来的?”
    蜘蛛们咯咯笑:“傻弟弟,山都不让吃人,都是那个,叫什么……”
    “噢对,叫《人妖和睦友邻协定》,那之后山都不让吃人了,被抓住要废掉修为打回原形,所以姐姐们才来魔门混日子的嘛,跟着天珠仙子虽然总被安排做些奇怪差事,但有肉吃。”
    幸好,山都妖修并未卷入。
    符远知点点头,盘算了一下,觉得能打听到的消息也就差不多了,于是一手一个,牵起两个女妖怪,笑眯眯地说:“姐姐们,好姐姐们,弟弟走了一路,早都饿坏了呢,姐姐们能给弟弟开个荤吗?”
    女妖怪们嘻嘻地笑,眼神暧昧:“怎么,弟弟想怎么开荤?”
    “山都妖修不让吃人了,一个个身上的灵气比道者都干净,弟弟可是特别难得遇见两个满身血腥气的恶妖。”符远知说着,冲女妖怪们眨眨眼睛,嘴里甜甜地说,“那弟弟可就不客气咯!”
    女妖怪一瞬间张大嘴巴,似要发出尖叫,但根本来不及,从年轻道者身上脱离出的魔气瞬间震碎她们的神魂,符远知飞快地吞噬两个血气十足的妖魂,唔,口感超一流,顺滑又有弹性,而且非常香甜,可惜时间来不及,如果有时间应该拿来好好煮一锅妖血粉丝汤吃。
    下次都不一定能遇见这种恶贯满盈的妖怪啦,但是没办法,煮妖修魂魄需要时间,不然不入味,反而把腥味都逼出来了,那会非常难吃不如生吞,他还得早回去和师尊会和,没时间慢吞吞煮汤。符远知遗憾地点起一把火,烧掉两个蜘蛛的身体。
    处理完妖怪,符远知轻巧地绕过凡人,回到西唐国境内一个还不算乱的小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