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2节
作品:《雀登枝》 另一个奉国将军家的姑娘见状就皱了眉头道:“别把宝璋吵晕了,那日她去了城外庄子玩耍不知道详情,还是我来说吧。一连比试了三天,咱们这边场场输。那个姓叶的举子倒也坦诚,说他身上的盘缠用完了,这才想起跟咱们比试一回。每回定的彩头都是五十两银子,钱财倒是小事,只是这人赛完之后竟说京里的学堂考君子六艺时,方知信他们这些男儿是如何过关的?”
方知信脸面立时涨得通红,嘟哝道:“要是我大哥在就不会丢面子了,他如今已经拉得开一石弓了,准头也是极好的。只是可惜他到青州府求学去了,要不然我们也丢不了这么大的人。宝璋,我们平日里虽然好玩好耍,可从未被一个外地人如此看不起!”
裴宝璋从小也是用宋家的老方子打熬筋骨,自小就比别的孩子生得高壮些,只是可惜没有遗传到母亲的那把子好力气。就算这样,她的骑射工夫在一众少年少女当中也算是出类拔萃。但是年纪小小就可以轻松拉开重弓,这份臂力应该是天赋使然了。
她好奇心顿起,也顾不得回头会不会被母亲骂了就想跟着去看看。
笑闹间一伙人就结账出了万福楼,牵着骏马缓缓地往城西校场方向走。路上有行人看见这一起子鲜衣怒马的少年,不由艳羡道:“这是哪家的儿郎生得都好齐整,我有些年没回京城了,竟然不知道这些孩子个个都如此精神。嘿,还晓得在闹市里牵马行走!”
一旁卖馄饨的老板就笑呵呵地道:“这些少年人贪玩是贪玩,倒是极讲规矩的。半个月前有个孩子的马匹将老吴家卖果子的摊子撞翻了,人家是规规矩矩地拿了银子照价赔了的。还有里面也不尽是儿郎,还有两三个小姑娘。想是家里大人宽容,也不拘着在家里绣花做活了!”
行人暗暗摇头咋舌了一会,笑道:“当今圣人即位以来屡次减免徭役和赋税,只要人勤俭些倒是不难过日子。我在江南行走,看多了年轻的贫家姑娘划着小船到乡间收些农户织的土布,收一整船了再拿到大埠头去卖。都是为了过活,谁也没笑话过谁,倒是难得看见女孩子会骑马的!”
那老板瞅了走远的一行人,抻着身子看了一眼低低笑道:“打头的那个有几日未见了,那是京城锦衣卫裴指挥使家的闺女,虽然年岁不大偏偏那几个都听她的。”
行人倒抽一口凉气,呐呐问道:“锦衣卫指挥使家的闺女,那岂不是飞扬跋扈为所欲为?多年前我们那里有个当县官的犯了事,那穿了飞鱼服的锦衣卫一过来两巴掌就把那人打得晕头转向。他儿子忿不过就冲上去扑打,结果被个锦衣卫一刀就劈掉半边肩膀,那个惨烈让人几天几夜都在做噩梦!“
馄饨摊老板瞥了两眼笑道:“客人只怕多年未回京城了吧,现在这位裴指挥使可不比往年的那些官,他上任的头一条就是严令底下的人乱来。像你说的那种人,只怕没有劈别人,头一个就让裴大人给劈了。他们衙门口还有一只大鼓,但凡锦衣卫里有不规矩强拿豪夺的,民众有冤尽可以到那里申告。小老儿头几年还零星听得到几回鼓声,今年是一回都没有听过了!”
行人也连连感叹,“您老说这话定是真的,一国之治始于吏治清明,只要这些当官的不乱来,谁又真的愿意把脑袋别在裤腰带上!我们这些终年漂泊的行商最是有资格说这话,前几年走在路上还碰到过一些做无本生意的匪人,多多少少要蚀些钱财,今年倒是一个都没碰上。”
“还有那些天杀的倭奴见人就杀,见到什么东西都抢,这两年浑然也不见了踪迹。我听东边过来的商人说,自从朝廷派了重兵把守赤屿岛,严查南来北往的海船,还花大气力整治海防,还修建有能射出很多火箭的火炮,一开就打死一大片,所以那些倭奴才老实很多!”
馄饨摊老板将雪白的毛巾搭在肩上眉目舒展,“倒是难得的一个好年景,也没什么祸事……”
这时一个年轻举子腋下挟着一个长长的物事从夹巷里匆匆走了过来,随口要了一碗馄饨后就坐在一旁继续看书。老板手脚麻利地用开水烫碗,用铁丝漏斗将晶莹剔透的小混沌舀起来,又撒上几粒碧翠的葱花小心地端过去放在小木桌上。这才笑着问道:“叶先生今个过来得晚,看书看得辛苦也要当心身子呀!”
年轻举子不是多话的人,闻言微笑着点点头收好书籍。想是饿得狠了一口就喝了半碗汤水,然后从一边的书匣里取出两块面饼,就着热烫的小馄饨一口一口吃起来。他明明吃得极快,却半分让人感不到狼狈。吃到最后,他连碗里的汤水也不剩,将最后一口面饼和着汁水挟进嘴里。最后从腰上荷包里取出几个铜板,这才略略一点头走了。
先头那个行人见他姿仪出众,虽是一袭洗得发白的长衫却不见丝毫寒酸气,便有心想搭讪几句。谁知话未出口便见那年轻人一双眼睛如光似电般,一时间竟然不敢造次。等那人走了才低声问道:“不知是哪里的人氏,生得这般好人才,换身衣服说是世家出身也有人相信呢!”
卖混沌的老板正拿帕子抹桌子,闻言笑道:“这是沧州府过来的举子,是正经的农家子弟。你没看见他手上有老茧吗,那就是拿锄头做粗活时留下的。听说这位姓叶的举子无父无母,全靠官府每年发放的一点救济粮长这么大。后来就进了州府里办的官学,幸得也争气三年过后就考中了举人,这不又到京里来考进士嘛!“
行人也算见多识广,不由抚须叹道:“这人定非池中之物……”
374.第三七四章 番外 明澜
叶明澜不知道有人在感叹自己非池中之物, 不过以他的性子就算是知道了也没有放在心上。
他掂了掂手中的东西, 兰花青的棉布隙开一道缝, 里面是一张用得已经发乌的铁胎弓, 弓面油锃发亮显见是多年的老物事。这张弓的全名应是铜胎铁背弓, 用上等紫杉木先炮制成弓形,在弓背处细细镶入铁条,再与竹木筋角混合压层复合增加射程和威力, 所以也被称为铁脊弓。
叶明澜心想今次再赢了那些小家伙的彩头, 今年到京里赶考花用的银子尽数够了。没想到天子脚下还有这么一群意气得近乎可爱的人, 看着自己囊中羞涩竟然上赶着送银子过来。细想下来自己似乎有些不地道, 颇有以大欺小的嫌疑呢!
沧州人向来崇尚武技,叶家上数三代都是有名的猎户, 家中不管男女老幼个个都习得一手好弓箭。但是成也斯败也斯, 历年频繁的战乱匪患让叶氏这个并不繁庶的家族死伤殆尽。当官府再一次来征兵时, 见屋子里穷得只有四面光秃秃的墙壁, 空落落的只剩有一个十岁的小孩子, 连带路的人都有些于心不忍。
这个刚刚十岁的小娃娃就是叶家最后一根独苗叶明澜。
穷人的孩子早当家, 叶明澜小小年纪就明白若是不想象父兄那样在战场上无端早死, 只得另外奔出一条门道。他将父兄战死得到的一点抚恤银子做为束修进了官学,比任何人都要起早贪黑都要刻苦努力地学习。想是苍天不负有心人, 他一介乡野小子竟比许多同窗都要快的考上秀才。
等他考中举人后乡邻已经对他刮目相看,甚至不乏家有妙龄闺女的富户主动遣人上门来询问。不过此时的叶明澜已经从“要活下来”, 变成“要活得更好!”他走出沧州后一边求学一边游历, 看到那些比当初的自己还要艰难求存的民众, 才恍惚觉得也许可以做得更多更好。
正因为心有笃定,使得十八岁的叶明澜看起来比同龄人稳重成熟许多。尤其是他拿出家藏的铁胎弓,对着百尺开外的靶子凝神静气地松开手。在那一刹那箭矢象流星一样直直地射出去,然后牢牢地钉在靶心,半响之后箭镞的尾羽还在兀自晃动。
人群里发出小声的躁动,没有人注意到裴宝璋的异乎寻常地安静。
小姑娘悄悄挪动了脚步不引人注意地站在人后,努力减少自己的存在感。不知为什么她心里又欢喜又惊慌,不知为什么一时间竟然羞得不敢抬起头来。因为她怕一抬起头来,就会被人发觉自己热络得几乎要蒸腾出热气的双颊。
那个人的双脚一踏进校场,裴宝璋眼里就只看得见那人冼得几乎泛白的蓝衫,只看得见那人大步行走时摆动的臂膀,只听得见那人说话时略带地方口音的停顿。头目森然间,就觉得自己胸腔中的心脏激烈得几乎要蹦出来。而所有这些都发生在一瞬间,她连对方的眉目甚至都还没有看清。
这种怦然的心动来得这么突然这么莫名其妙,令人全无防备和招架之力。
裴宝璋因为父母的缘故自小就比同龄的孩子见多识广,但她从来没有见过这般行事笃定的一个人。那人从箭锋下看人时抿紧的嘴角,赢了一局时眉宇略微向上飞舞,手掌紧握时手背上浮起的青筋,甚至他身上那袭洗得泛旧的长衫都旧得近乎柔软干净得可爱。
同伴在大声呼喊,裴宝璋猛地回过神来才发觉已经轮到自己上场了。心里翻滚沸腾,一时忧郁一时欢喜,简直像平日最最讨厌的花姑子一般。为了掩饰脸上的异样,她用了比平常快上一倍的时间,三两下就射完手中的羽箭。没想到一射完人群里就发出高呼,原来她竟赢了最关键的一局。
那个人好象也有些意外,左边的眉毛挑得老高,大概没想到京中勋贵子弟中还藏有这样的好手。但是他的神情也不见如何懊恼,暗自摇头苦笑了几声,转身就将手中的长弓极利落地递了过来。
裴宝璋和那人面对面站着,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喜悦更加清晰地从心底深处蔓延而上,顷刻间就溢满了全身各处的血脉。她愣愣地把长弓接在手中,半晌才缓过神来急急道:“我不是故意要赢你的,我知道你还要去科考要花费很多钱。还有这大概是你心爱的东西,快些拿回去吧!”
叶明澜低头看了一下,眼里先是纳罕片刻后就呈现些微笑意。远远地看不清楚,到近前了才发觉这是个还没有及笄的小姑娘。看她的手法及张弓的力度分明是家学渊源,也怪自己连胜数场太过托大,数月未勤习苦练手生不少,一时大意竟败在一个小姑娘的手里。
裴宝璋急得几乎要哭出来,她没想到今次的彩头是这张弓和五十两银子。对于他们这些出身富贵的孩子来说,平常胡乱糟蹋的就不止这个数。可对于眼前这个寒门举子来说,这些可能就是半年的衣食住行。
眼前的小姑娘一身宝蓝箭袖短褂,固执地将弓箭再次递过来,手势里有一种不容忽视的执拗。
场中瞬间变得寂静,人人都翘着脖子悄悄地打量这边。叶明澜忽地明白这姑娘说不出口的歉疚,尴尬之余也有两分感动。心里模糊地想到,这帮小姑娘小小子心心念念地要赢,赢了心头又不落忍,倒是些心肠极软的孩子。他自个已经过了十八岁,自然把这些半大的孩子都当做“孩子”。
长弓在中间不偏不倚地横亘着,叶明澜就微微笑道:“愿赌服输,输了就是输了。等我回去再好好地勤学苦练,一定会把这副弓赢回来的,此时不过是暂时寄存在你这里!”
将将长成的青年略一拱手便转身离去,清风鼓起他的长袍,象是一面正待起航的帆,这份输也输得坦荡潇洒的气度让人心折不已。
一旁观战的会昌伯府的次子方知信嘴巴张了又合,合了又张,不知为什么心里有一种不太妙的感觉。他看了看脸上隐约有一丝羞涩之意的裴宝璋,心想大哥你要是老闷在青州一心求学,你媳妇儿可就要被别人拐跑了!
傅百善刚把小儿子启蒙要用的文房四宝准备好,就听仆妇们说大姑娘回来了。她没好气地抽出一根鸡毛掸子气乎乎地赶过去一看,屋子里静悄悄地只余一抹花香浮动,小妞妞正静静地坐在窗前把弄着什么,脸上是从来没有过的憧憬笑容。
晚上,裴青处理完两件束束手的案子回到东存胡同的家时,就见妻子一脸若有所思的样子坐在窗下,便轻声笑道:“是哪个孩子又在淘气吗,怎么一脸的不高兴?”
傅百善忙起身张罗吃食,末了实在忍不住压低声音道:“过完年妞妞都十四了,我怎么觉着这日子忒快呢!想到她也要嫁做他人妇,我心里头怎么觉得这么别扭呢!“顿了一顿接着道:“她今天回家来就抱着一张大弓傻笑,我正奇怪呢,方家的老二信哥就悄悄溜过来,跟我说有个小子在打妞妞的主意。”
裴青一筷子鸡丝笋尖肉顿时卡在了喉咙里,连喝了几口汤才把东西咽下去,一张脸墨得如同锅底。
傅百善看了好笑,就把白天城西较场发生的事合盘托出。方知信又是怎样地添油加醋,振振有词地说为何那叶明澜早不输晚不输,正好轮到宝璋上场的时候就输了?
傅百善不免叹气,“本来魏琪一直想让妞妞嫁给她长子方知诚,可是这丫头从来对这些事从来都也不开窍,对着方家的两小子一般大呼小喝的,咱们也看不出她喜不喜欢人家。我想着她年纪还小,也无所谓过早谈这些事情。可是一转眼这丫头就不对劲了,要是真有人打她的主意,以这孩子单纯的性子可不是外面那些不知根底人的对手!”
见媳妇嘟嘟囔囔的裴青反倒平静下来,重新舀了一碗汤慢慢地喝着,好半天才斟酌着道:“要说不知根底,当年岳父大人对我才是不知根底。我一个叫花子一样的人物,他还不是让我进了家门给我饭吃给我床睡,最后还把掌上明珠许配给我。只要人好,那个叫叶明澜的小子就是再深的根底我也挖得出来!”
裴青慢慢道:“你及笄时我们就差点定亲,结果等你十八岁才正经嫁给我。婚姻一途到底还是讲就缘分,你也莫操心太过。妞妞眼下不过十四,就是二十四不嫁咱们也养得起。莫学京里那些高门里的妇人,以为是为了孩子好,其实真正把孩子的天性拘着了。”
傅百善缓缓点头,屋子里的沉闷压抑就散了许多。
话虽是这样说,裴青却在媳妇未见的地方冷嗤一声,在心底恨恨地想,要是那人真敢打锦衣卫正堂指挥使闺女的主意,在暗处做张乔致地用手段逗弄不解世事的小丫头,爷爷就让你知道马王菩萨为什么有三只眼!
375.第三七五章 番外 开窍
圆恩寺是近郊的一处香火颇盛的庙宇,庙里的主持心善, 每逢春闱秋闱时就将后院的禅房借给家境贫寒的学子读书小住。也不收什么银子, 只是要求学子将居住之地收拾干净就成了。
裴青执着马鞭背着手打量着这块小得可怜的地方, 不过一间小小的厢房, 用一块布帘子隔做两间, 半边做寝房半边做厨房。叫人意外的是这间屋子看起来并不如何凌乱, 零零碎碎的东西都归置得整整齐齐。用竹篦子盖着的铁锅里甚至还有一碗杂豆粥, 给人一种居家过日子的静好。
打发了带路的知客僧, 裴青不知不觉地带着挑剔的眼光闲逛,丝毫没有身为不速之客的自觉。素面榆木桌子上还有一叠纸张, 内容是一篇概论边关税赋的时疏。字体秀润华美正雅圆融,是大多数人都用的台阁体。唯一叫人得见的就是其笔锋在转折处勾画格外有力, 透露着主人一丝原本的性情。
除了这些屋子里便再无长物,裴青也难得偷得半日浮生闲,靠在小院的一株上百年的银杏树下的躺椅上打盹。半合眼间就见门口立着两块抱鼓石, 上面依次雕刻着九只形态各异的狮子。狮和世谐音, 雕九只狮子的图案是九世同居,意喻合家团聚同堂和睦。
和尚庙里怎么会有这么些尘世间的事物,不知道从哪处民宅弄来的东西就胡乱堆在这里。裴青正在散漫思量的时候, 就见外头一处植了三五朵莲藕的花池旁转出来一个年轻人。依旧是一袭洗得发白的长衫,腋下夹着一个小小的书匣子。
叶明澜听知客僧说有友人来拜访,远远地就见一个渊渟岳峙气度迥异常人的中年男子闲适地坐在那里。听闻声音后那人略略转过头来, 一双生得极好的细长凤眼精光闪现, 一霎间竟有如实质的威仪沉沉地压过来。
叶明澜连忙上前见礼, 客气地问道:“不知先生有何指教?”
裴青见这年轻人神态不卑不亢,心里先生了三分好感,便背了手含笑道:“我是裴宝璋的父亲。”话语落下却见那年轻人脸上浮现一丝懵懂,他立刻便明白过来,敢情自己的女儿是单相思,人家连她的名字都不知晓。他心里对这青年的好感立时变得一分也无。
哪里来的竖子,真是胆大包大至极!
好在还记得前来的目的,裴青终于忍住心头怒气缓缓道:“就是前日里在校场上与你比箭,结果却赢了你的那个女孩子。她的大名叫裴宝璋,我是她的父亲。也许你没有听说过我,但只要在京里稍稍打听一下,就应当知晓我的名讳。我也不收着瞒着,你们江南道的读书人最是喜欢抨击锦衣卫种种不端,不巧我就是锦衣卫现任正三品指挥使裴青!”
叶明澜心头一惊,没想到这人的真实身份竟然是这般。锦衣卫的名声在读书人当中的确不甚好,连他这个两耳不闻天下事的人都听说过锦衣卫的几桩罄竹难书的恶迹。他性情虽方正却不迂腐,旋即缓下脸色道:“不知大人等在这处小院作甚,我一没犯奸二没做恶,想来也不该劳动指挥使大人亲自前来垂询吧?”
裴青没想到这人倒是稳得住,心里倒高看了他一眼,就微笑道:“你很不错,但是配我的女儿不行。所以无论她做了什么说了什么你只管不需理会就是了。她今年才十四岁没有看过你这样的人,一时新鲜想岔了也是有的。等这阵子劲头过去后,一切都会回复平静!”
叶明澜头脑嗡嗡的,好半天才明白这人话里的意思。一时间血色往上涌,忽忽感到平生从未有的羞耻。他双手一拱硬邦邦地道:“还请指挥使大人放心,小人虽然家境贫寒但是从来未有攀龙附凤之心。裴……裴小姐就是天上仙娥下凡,我也决计不敢高攀!”
裴青入仕途近二十年,特别是执掌锦衣卫这十年来,无论何人见到他都是和颜悦色甚至卑躬曲膝的。倒是难得有一个愣头愣脑的小子敢在他面前如此呛声,他忽地笑了出来傲然道:“我的女儿,虽然没有皇宫里的公主金贵,却也是被我们夫妻俩疼若性命的。只要是有眼睛的人都知道,若是讨得了她的欢心,不管做什么都会事半功倍!”
简直是孰忍孰不可忍的奇耻大辱,叶明澜终究还是记得对方的身份,僵硬地垂头咬牙一缉,“还请大人尽管放心,待开春时春闱一过,不管得不得名次我自然会离开京城。府上的小姐千金玉贵,只怕再不会和我有什么交集。这段时日我一定谨言慎行,若是有违此誓天厌地厌!”
裴青何等利眼立时就瞧出这青年眼下的不服,他也不说破。淡淡地掸了一下袖口的灰尘道:“还望你谨记自己的誓言,若是让我知道你言行不一故意招惹我女儿,你就是考中了状元我也有法子让你志向半点不得伸展!”
秋风簌簌,正午的太阳已经有了一丝初冬的寒意,拂在人脸上半点无暖。
裴青背着手气定神闲地站在墙外没有走,果然过得半刻钟之后就听得到院子里哐啷一声巨响,应该是先前那张躺椅被踹翻了。他得意地一展嘴角,这人修为还未到家呢!更何况这才哪儿跟哪儿,当年他为了娶傅百善,大冷天里被丈母娘又打又骂还在大门口罚过跪。今日这姓叶的小子不过几句不中听的言语就受不了了,要想娶妞妞那路还长着呢!
把小青年好好羞辱一顿后,裴青心情大好。他根本就没有想过这件事跟叶明澜没有半两银子的关系,兴许是裴宝璋这个当女儿的先对人家生了好感。不过以他护犊子的性子,就是知道了也会不以为然。哼,我的女儿看起你就是你的造化,还敢挑三拣四活得不耐烦了吗?
裴青这些年执掌锦衣卫因为皇帝的信任有加而权柄日重,因此除了对待家人还是十二分的耐性之外,对于旁人就分看得入眼和看不入眼。他却不知此行误打误撞将女儿的心思捅破了。叶明澜不算愿意不愿意,此刻都清晰地记起了那位身着宝蓝箭袖短褂的含羞姑娘,她的大名叫裴宝璋,有一个凶神恶煞当锦衣卫指挥使的爹。
傅百善得知丈夫干得这桩好事一时惊得目瞪口呆,连手里端着的汤都忘记喝了,大怒道:“方家的二小子只是这么一说,我也是这么一猜,你竟然巴巴地跑到人家面前指手画脚,要是让妞妞知道了让她的脸往哪里搁?”
裴青觑了一眼她的脸色,一边帮她挟菜一边陪笑道:“我不听说这件事心里着急吗?方家老大小时候调皮得不得了,这越大越老成,小小年纪竟然像个老学究一般讲起规矩体统,真是愚不可及。我原先还想两家知根知底,勉强认了他当女婿也就算了,结果越看越不招人喜欢。瞧着妞妞也没那心思,这件事就到此作罢!”
傅百善嗔怒道:“两家大人私底下说说便罢了,当心女儿听到了不好意思,再说我总觉得她开窍晚,对着男儿根本就不往那方面想。魏琪提过好几回都让我找言语遮掩过去了,儿女大了各有各的心思,强行把他们拴在一起算怎么回事?”
裴青连连告饶,“这丫头不就随你开窍晚么,当年我送你那么多的东西,你每回至多回个三两个字。甚好,勿念!弄得我半夜三更老在寻思这姑娘到底对我是个什么心思,总不能老把我当哥哥看待吧!”
提及昔年旧事,傅百善忍不住在桌子底下狠踢了他一脚,“胡说八道,你打小就在我家里长大,我爹再不晓得你的家世从前,看人总是没错了。偏你自己钻了牛角尖,一会想把我让给这个那个,一会又跟别人在银楼里纠缠不清,还好意思在我面前胡诌我开窍晚?”
两口子正在偏厅里拿着陈年旧事打花腔,自门外就进来一个人笑着接口道:“谁开窍晚来着?”
傅百善唬了一跳,忙站起身子笑道:“妞妞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不是说跟奉国将军家的大丫头去逛街肆吗?可看中什么好东西了,拿出来让我给你掌掌眼。有些店面的伙计最是狡猾,看你们年轻面浅说不得拿了次等的东西出来糊弄你们!”
裴宝璋大眼一转,知道娘亲左顾言他没有说实话,便也没有追问。她坐在桌旁陪着双亲用了几样茶点,又说笑了一回这才回了屋子。其实她今天也没有说实话,和奉国将军家的大姑娘闲逛一会后觉得无趣就分了手,她就掉转马头往圆恩寺走,希望可以把那张长弓还给人家,再者就是希望和那人说说话!
圆恩寺种了很多银杏树,秋风一撩就吹落很多树叶。叶片金黄脉梗清桁,象是一把把上好黄绢裱制的团扇。
裴宝璋在心里一个字一个字地描绘等会见了人该说些什么话,甚至连语气和神态都想好了。但是她在寺外等了很久,银杏叶落了一重又一重那人都没有出来。知客僧说叶举子在专心备考没有闲暇见外人。还说一张陈年旧弓罢了,姑娘愿意留着就留着,不愿意留着就丢弃在一边也无妨。
这传出来话里分明有几丝嫌弃之意,裴宝璋再如何爽朗也是个姑娘家。一时间苍白着脸下不了台,却死咬着下唇不肯挪动脚步。她拗劲上来偏不信这个邪,执意继续站在寺外苦等。
直到天色渐晚,有知客僧来关寺门时才看到她在秋雨缠绵中单薄的身形。
想来是见惯世间男女的爱恨愁痴,老僧不由面露悲悯双手合十低声劝道:“佛说,苦非苦乐非乐,只是一时的执念而已。执于一念将受困于一念;一念放下会自在于心间。物随心转境由心造,烦恼皆由心生。有些人有些事是可遇不可求的,强求只有痛苦,既然如此不妨就此放下顺其自然!”
十四岁的姑娘虽然还不是很懂情爱,却还是被这场突来的莫名厌弃伤了心神。她将用油布包裹好的长弓双手横放于寺前的石阶上,再深望一眼秋雨中影影幢幢的百年古刹,扭转身子大步离去。校场上那人一袭洗旧的蓝衣,眉眼低垂时的凛然,各种形容近皆在眼前浮动。一时胸中绞痛满心怆然,似乎连呼吸都是断续的。
她离去得如此决绝,自然没有看见离她仅数步之遥的廊台后,站着一个同样被秋雨淋得湿透的身影。
376.第三七六章 番外 逼婚
虽然换了干衣裳, 当天晚上裴宝璋还是发起了高烧, 她装得再能干也只是一个刚刚十四岁的小姑娘。晚上烧得糊涂了嘴里依稀吐露了一个人名, 傅百善这才知道女儿今次被伤得不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