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58章 362.败当阳(一)
作品:《马过江河》 王放躲过了倚老卖老的陷阱、更避免了刻舟求剑的固执;在克制本性的同时,也显示出了他广阔无垠的胸襟,与远超于世的智慧。只不过智者千虑、必有一失,这位文武双全、外粗内秀的北燕左相,还是犯下了一个小小的错误。
他没想到的是,那位受父兄之遗德、官拜燕京大将军多年的牛子方,竟胆敢会违抗军令。看来,他多年来踏实稳重、诚恳谦慎的嘴脸,竟是长期压抑之后的惺惺之态!
如今王放掌握着赤乌的力量,当然对解忧军大本营的现状,有着足够的了解。在谛听彻底倒台之后,原本那个维系各方利益的绝妙平衡点,也被瞬间打破。南康的时局陷入动荡,内乱也由此而生,根本顾不上什么解忧军、什么消失的舰队……
那么也就是说,解忧军此战若胜,南康那些短视贪婪的财团门阀,也许会因为失而复得的巨大利益,短暂的握手言和;倘若解忧军兵败燕京城下,那么至少在两代人之内,倾家荡产却一无所获的南康王朝,绝不会重新萌生北伐之意。
那些商贾小吏出身的南康大员,在利益面前的妥协与卑微程度,远远低于世人想象之中的底线。
对于普通人而言,一切委曲求全的和平,都好过于光明伟岸的战争;可唯独对于行伍之人来讲,最理想的世道,便是天下纷争,群雄四起的战乱年代!
王放就是忽略了一直生活在父兄阴影之下的牛子方,心中也跳动着一颗建功立业,血战报国的军伍之心!那个无功受禄的正二品武职,那个“父子三良将”的御赐封号,都在不停击打着牛子方那颗赤子之心!
今日一役,不单是南北之间的最后一战;更是卫戍京畿重地的牛子方,唯一可以证明自己的机会!
如今敌军即将兵临城下,也不知牛将军是小觑了庞青山,还是压根没有足够的自知之明;他竟然只率区区三百名刀斧手,便出城列阵、准备迎敌了!据王放想来,他空挂大将军的头衔多年,始终未见一阵,毫无实战经验、与战术战法的概念可言;而他骨子里的观念,乃从书本与评话之中得来,仍停留在那个“阵前斗将、以壮声威”的上古时期……
这是何等迂腐、何等固执、何等天真的做法啊!牛子方将那纸上谈兵、道听途说的所谓战场经验,当成了制定战术的铁律!这真是可怜可恨、可哀可叹!
撇下心急火燎的王放等人不提,单说这位战术思想极其“复古”的牛子方,牛大将军。其实他也并没有王放想的那么愚蠢,至少刚刚得到“整军备战”的军令之后,他还叫来了军中的传令官,向赤乌讨回了一份敌情详报参详。
从赤乌的情报上来看,解忧军主帅庞青山,祖籍江南道乌孝镇,乃是当地名门望族之后。此人家学渊源,年少便投身军伍之中;他从华江“翻江蛟”战舰的一名普通小校开始做起,一步一个脚印,成为了南康有史以来最年轻的水军副将。在十五年之前,经长老会钦点,破格调入解忧军担任统帅一职,直至今日。
不过,自他率领解忧军跨江而来之后,有名的大战,总共就打过两场,结果还是一胜一负,砍也都是南康的“自家人”……
牛子方得出了一个结论:这庞青山履历虽然吓人,却与他八斤八两,几乎没有实战经验可言;而反观过往战绩,又都是以多欺少、以逸待劳,战损比例不堪入目。这样一个无能的统帅,再加上几万名被公认为“华禹步军之耻”的解忧军……
试想一下,孤胆英豪这四个字,是何等的荣耀威武!在北燕与南康的终极一战之中,是他牛子方,单枪匹马出城迎敌,在一阵刀来枪往的浴血厮杀过后,他一枪挑死敌军主帅庞青山,彻底终结华禹乱世!什么四皇子、什么蔡大将军、什么王放、在他这份功绩的面前,统统都要靠边站!从此以后,他牛子方单刀赴会、枪挑庞青山的故事,必然会威震华禹、青史留名,被后世儿孙口口相传……
这些羸弱不堪的废物点心,是他证明自己的大好机会!牛子方自恃武艺精湛、身高体壮,根本就没把南康军放在心上;若不是遇见了“技术难题”的话,就连那三百刀斧手,他都不愿意带!
王放的确下达了整军备战的军令,却没说让他据城而守,闭门不出!牛子方耍了一个小聪明,自以为能钻个空子,便拎着自己家传的冷月枪,悄悄从京城南门溜了出去……
随后,他就被合八名男子之力,才能勉强推动的吊桥绞盘,拦在了护城河南岸。所以那三百名令他无法“单枪赴会”的刀斧手,就是这么来的……
当王放与“死皮赖脸”的罗氏夫妇,急匆匆登上瓮城之时;只见远处尘土飞扬喧嚣,一条无边无际的“滚滚黄龙”、也正迅速向城下“游”来;而护城河对岸的三百名刀斧手,也正在看着膀大腰圆、孔武有力的牛子方,不断摆出英武不凡的造型,耍弄着牛家祖传的冷月枪……
“浅溪!你拿上这柄天子佩剑,迅速前去城外,将那憨货带回来治罪!”
“得令!”
然而当罗源罗知府,提着那柄金光灿烂的天子剑,刚刚走出平定门的时候;只见几名解忧军的哨骑,正拨马而回;不远处的牛子方,则手执长枪大声喝骂叫阵……
“牛将军,天子剑在此,王左丞命你迅速率军回城,不得有误!否则的话,依军法从事!”
“荒唐!想我牛家男儿,能够世代荣沐圣恩,就是凭着誓死效忠陛下的耿耿丹心、就是靠着一身勇冠三军的英雄胆气!回去告诉恩相,我牛家只有战死的将军、没有撤退的懦夫!罗大人,若某家今朝得以凯旋归来,定与阁下饮胜庆功烈酒,为辜负了尊驾这一番美意而赔罪;倘若某家一招不慎败于贼将,落得个战死沙场、以身殉国的收场;那么就请阁下替某回禀天子,就说我牛子方……哎?罗知府?浅溪贤兄!!”
牛子方这一番话,可谓慷慨激昂,催人泪下;可谓壮怀激烈、忠义千秋!然而,以他的文化水平来说,写在纸上让他照着念,都未必能通顺的念一个来回;就更别字斟句酌的修改通顺,提慷慨激昂的当众演说了。
为了能有今日,他足足准备了一个多月;以他的记性来说,这么短的时间,能声情并茂地背诵下来,已经不容易了!
可解忧军的先锋营,得到了哨骑回报之后,就仿佛闻到了血腥味的苍蝇一般,再次提高了行军的速度!毕竟燕京乃是北燕国都,城防的坚实程度,必然可以达到每个人的想象极限。如今敌军放下吊桥,大开城门,更有一小支刀斧手,大大咧咧的摆出了阵型……
虽然不知道他们在搞什么鬼,但如果能一举冲过吊桥、并控制燕京南门的话!恐怕这场战役,也就没有想象当中的那么艰难。
况且就算的过桥夺门的计划失败,也不过就是折损一营人马而已;他庞青山赌的起,解忧军也输的起!
眼见敌军先锋营露头,罗源还哪有心思听完他那一套酸文假醋、慷慨激昂的废话!
正所谓当断不断、反受其乱。罗源见牛子方不听自己良言相劝,也不再白费力气。他立刻抽出天子剑,对躲在城门后的十几名护卫小吏,高声下令:
“盾牌兵上前列阵,护住阵脚;其余人等上前推动吊桥绞盘,尽快收起吊桥,关闭城门!敢有迟疑抗命者,本官叫他立刻毙命于天子剑下!”
“罗大人,牛将军还……”
噗!
耳闻有人语带迟疑、罗源当即履行诺言,抽出天子剑来穿胸而过,将这名隶属燕京府管辖的城门吏,在众目睽睽之下当场正法!
罗源的确是文人出身,但千万不要小看了文官的度量!比起那尸横遍野、血流漂杵的两军疆场来说,文官的生存与工作环境,也没有任何安全与轻松可言。这些满口仁义道德的君子,心思往往比那些杀人如麻的行伍之人,更加阴狠毒辣!
罗源拔剑杀人之后,连眼皮都没跳动一下,而是继续大声呼喝:
“收桥关门!弓弩手全部登城列位,准备迎敌!”
战争的残酷,在这件小事上一览无遗。那位胸口绽放着梅花的将死之人,就仿佛一枚破麻袋片那般,被自家弟兄扔了墙根上,便无人问津了。不过,也正是由于罗源展现出了足够的果决与狠辣的手段,这架吊桥才能以一个很快的速度,被众人抬了起来、桥尾直指上苍……
并非罗源有意害人,而是一个头脑发昏、愚蠢至极的牛子方,再加上三百名被他裹挟出城的刀斧手,根本就不值得燕京城的君臣百姓,为其负担一丝一毫的风险!
至于那名开口质疑罗源命令的好心小吏,虽是死在罗源剑下,但他的这条性命,却是必须要记在率先违反军令的牛子方头上……
杀鸡儆猴,阵前正法,也是没办法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