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0节
作品:《盛芳》 谁料得只如此推行了一日,当天行路就闹得混乱不休,因换了分工差遣,管甲处的仓促派去管乙处,管乙处的转去安排丙处,虽都不是什么难事,可交接都做得十分匆忙,又没有经历过,仓促之间,难免有些迟滞之处。
此处迟滞一刻,彼处迟滞一时,看似都无关紧要,可连在一起,到得最后,竟是样样都衔接不起来,本来出发时就已经晚了小半个时辰,纵使如此,也一般没有来得及将早饭做出来,又因急于赶路,众人害怕被吕铤拿出来责罚,只顾着时辰,甚至都没有收拾妥当,就匆匆出发。
按着吕铤的新行程书,比起往日要出发得早,直线路程还短了不少,却因为路况极差,又要翻山越岭,又要涉水奔波,叫一营人到得地方时天都黑了不说,个个都累得说话的力气都没有,自上到下,怨声载道。
所谓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
从前没有裴继安掌事做对比时,吕铤做得差,下头人最多也就是闹一闹,口中抱怨几句,可而今有了裴继安在前头作对比,尤其一天之前,众人还是按部就班,有吃有住,虽然赶路辛苦,总能留有几分余力,转眼之间,就变得如此可怜,饭又没得吃,人又被折腾得筋疲力尽,哪里忍得住。
兵卒们抱怨,吏卒们却更是不满。
早上见得那两人被拖下去打板子的时候,众人当场不敢说话,只能道路以目,可退得下来,没有不愤愤不平的。
一营上下虽然都是厢军出身,可今次本来就不是去打仗,众人也听令行事,并无半分怠慢,况且那吕铤也不是军营出身——扶他上马,马儿停着不动,说不定都射不中靶子。
这样一个主事之人,不过是个护送的礼官,最多只能管管送嫁卫队,凭什么管到护卫队头上来?
自家有十分能耐,下来管有二三分能耐的,吹胡子瞪眼也就罢了,明明一份能耐都没有,居然还敢对着有几分能耐的人吱哇乱叫,也不嫌自己臊得慌,还上来就喊打喊杀,如何不叫人嫌恶憎恨。
吏卒在下,吕铤在上,众人做不得什么事,便有意无意之间,暗暗做些怠慢,明明可以互相补位的,上头不发话,不交代,个个就装作看不见,等到出了什么纰漏,才样样跑去请示。
第363章 置之死地而后生
吕铤才重新掌权,先前看裴继安管事时游刃有余,还有功夫日日跑去内帐里寻家人团坐吃饭,只以为到得自己手上,下头又有几人帮忙分管,必定更为轻松才是。
哪晓得等他接手过来,竟是忙得焦头烂额,从前那等狗屁倒灶的事情又重新生了出来。
他并非驽钝之人,又在边上看裴继安这许多天,早已有了底气,便对着几个亲信训斥道:“我既给了权,你们当要晓得什么该自行拿主意,当断则断,当罚则罚,否则要你们来作甚么?”
又道:“下头吏卒都是看碟下菜的,前日裴继安在时,也不见有这许多乱七八糟的话来回,样样都晓得自家去办,等我上来,却是一个两个都不会干活了?不过是欺我还似从前那样不懂事罢了!”
再令道:“都是厢军里头,一个两个兵油子,不打杀几个还以为拿他们没办法!”
亲信们得了吕铤力挺,自然或打或罚,但凡做不到的,都如法重责起来。
吕铤当日只打了两个,后头已经叫人议论纷纷,此时这般胡乱而为,甚至不是自己出头,只叫手下出面,更是名不正言不顺,一时之间,便是几个原本还闲坐看戏的禁卫官都不得不站得出来为手下讨个说法。
一边是手中掌兵的禁卫官,一边是护送郡主和亲的送嫁礼官,当真闹起来,后者如何敌得过前者。
吕铤一个正经科举出身的礼部官员,虽是能说会道,奈何他只一个,对面却有好几个,全数都嗓门力气皆大,压根没有给他半点发挥的余地,一个不好,撩起袖子就要秀两只硕大的拳头,又不停拿话来威胁。
闹到最后,一个边不肯退,一边则是吵出了真火。
武将高官多数能做到心平气和,能容能忍,可禁卫官多是卖武力的,还未到得那个高度,哪里忍得,也不知是谁人气得上了头,一个按捺不住,骂将道:“你个蠢蛋懂个屁,老子管急行军的时候,你还不知道在那个娘胎里滚着,竟敢在老子面前指指点点!”
骂完之后,就将桌案一掀,“噌”的一声自腰间拔出长刀,一脚踩在地上,一脚踩在桌上,恶狠狠盯着那吕铤,道:“你要罚人,自罚你的人去,我手下的却不是你这送嫁队,也不跟你姓吕,当日抽得出来,不过给裴官人面子,既是你这般看不上,我收回来便是!”
一面说,一面倒提着长刀,冷声道:“从今日起,若是再给我晓得谁人拿我手下兵来寻事,不要怪我手下没把门——你既是能打我的人,我便能动你的人,只你是用板子打,我一个武人,却没那耐性,手中不是刀,就是枪,不是斩人,就是捅人,最后是个什么下场,你便等着看罢!”
口中说着,转身就走。
这般有了一个示例,其余人纷纷站得出来跟随附和。
吕铤被骂得七窍生烟,再不能去顾什么涵养,见得那人已是要踏出帐门,忍不住自怀中掏出一份奏折摔在地上,冷笑道:“我虽不是什么带过兵的莽夫,却也不是能任人随意欺负的,陛下着我来送亲,我自奉命行事,你等以为手中有兵,就能只手遮天,为所欲为吗?!”
他这话才说得出来,那一个本来已经一条腿迈出帐门的就站定了,转回头来,面上显然有些震惊。
见得对方如此反应,吕铤心中着实得意极了。
一干禁卫官如此嚣张,不就是仗着有兵在手。
这兵卒难道当真是他们手下?不过都是天子走卒罢了!
他才是与皇上共治天下的士大夫,对面这群打手对着的明明是主子,却半点不知好歹,如何敢如此嚣张?
果然狗生来就是欠打。
到得如此地步,吕铤自然晓得单靠自己嘴上说几句,若是当真任由这群禁卫官保住手下全身而退,他已是再难立威,只有叫营帐里头人人为自己震慑,将来才能重新坐稳。
他看过不少兵书,也听过许多人说过行军时如何威慑三军,更知非置之死地不能后生。
男儿生来就有领兵征战的心,吕铤原本从文,一是文有出路,武难出头,二也是自己实在也没有什么武艺可言,二十步的靶子,三十箭里最多能沾靶两三箭,眼下难得有机会叫他过一把瘾,心中又怎可能不激动。
他略有些紧张,却是平复了一下心情,昂头道:“军令如山,去往黄头回纥,又要途经翔庆,不知会遇得多少在战之地,一营上下若是没有规法可言,如何能成队?如何能将不辱皇命?我等食君之禄,自当为君分忧!”
手中虽然没有令箭,也不妨碍吕铤当场下令,他大声念了几人的名字,正是先前欲要责罚的,最后喝道:“将人尽数拖上来!”
口中说完,他便盯着对面几个禁卫官,眼神里头尽是挑衅,仿佛在说:我打就打了,我有本事打你们的人,你有本事,就找我打回来啊!本官承天之命,你敢不听从?!
吕铤确是没有估计错,若是他今次放过了外头几个兵卒,往后十有八九,再不会有人把他放在心上。
可他实在在礼部待得太久太久,又不曾接过什么实际差遣,平日里只晓得看史书、兵法,把书上所载生搬硬套,却不晓得此一时,非彼一时。
那些个将被责罚的兵卒虽未完成他布的差遣,究其原因,实在是吕铤的许多吩咐都来得莫名其妙,便是拿得出去让人评理,只要是真正做过营中事的,十个里有十个都会对他的做法生出不满。
此刻吕铤当着所有禁卫官的面对众人手下兵卒做责罚事,又以言语威逼,行事、语气都如同小人得志,等到下头果然将那几个兵卒拖得进来,又取了板子,把人裤子褪了,当众就要行刑。
这般行事,板子打的就不只是兵卒的屁股了。
吕铤欲要立威,自是要踩着下头禁卫官的脸。
可禁卫官们个个都领过旨,晓得今次护送郡主不过表面掩饰所用,等去得龟兹,未必寻得到雪莲,难说能不能再有命回来,本就已经十分烦躁,被吕铤如此一激,那等沉稳的还好,有两个脾气火爆的,哪里能忍。
眼见行刑者手中木板已是举得起来,原本站在帐门边上的那一个禁卫官将手中倒提的长刀一横,拦住对方的木板,冷声道:“我看谁人敢动!”
第364章 百密一疏
帐中闹得如此厉害,孟德维也不敢管,更不敢不去理会,只好急急来寻裴继安,才把事情说了个大概,欲要将人请过去劝架,正说话间,外头忽然来得一个兵丁,面容惊惶地同裴继安道:“裴官人,前头……前头有西贼!”
孟德维吓得鸡皮疙瘩都冒了出来,眼前几乎一片昏黑,惊问道:“你……你可是看错了?”
又不敢置信地道:“不是说翔庆已是数次大胜,西贼已是被赶出我大魏……”
裴继安面沉如水,站得起来道:“此处正在翔庆军辖内,我看吕官人那一处人手不够,将原本斥候抽去做采买,便私下同几位校尉借了人来用……”
又拱手道:“眼下遇得敌情,恕我不能多做招待。”
语毕,同那兵卒细细问了几个问题。
吕铤没有按着裴继安原本的行程书,而是另找了一处地方安营扎寨,再往前数里有一条支流,那兵丁就是在支流边上遇到的西贼。
“……看装束打扮,正是西贼,我们也不敢走近,远远看去,约有三四十人正在河边洗米做饭,后头好似有营帐,只是隔得太远,看不出有多少……”
孟德维站在一旁,越听越是心惊,因实在拿不准主意,只好问裴继安道:“裴官人,咱们营中共有多少人管炊事?”
裴继安道:“现下不知道,我原是排有二十人。”
孟德维的脸色更难看了。
自家营中管炊事的只有二十人,里头最多半数人会去洗米作饭,可对方竟有三四十人之多,以此类推,可想而知敌军人数几何。
己方人数虽然过千,可其中有一二百都是保宁郡主仆从,不但不能做助力,当真两军相接,打起战来,还会成为累赘,而西贼一向以军队骁勇善战闻名,今次还人多势众,还未两军相接,孟德维就觉得已经输了。
裴继安却没有去看孟德维的脸,而是大步领着那斥候往大帐走去,后者则是急忙更了上去。
他还未行到帐门口,就见守帐的两名兵卒个个面色惊恐,见得自己过来,几乎是迎了上来,异口同声小声叫道:“裴官人!”
一人忙道:“里头打起来了!”
另一人道:“好似里头出事了。”
裴继安并无意外,只点了点头,径直朝内而行。
早有兵卒急忙回去给他掀起帐帘。
帐门一掀,里头的场景立时就映入眼帘。
帐内并不嘈杂,也无争执之语,相反,安静得有些可怕。
只见数名禁卫官围在中间,因人挡着,看不清其中有什么,另有几人站在一旁,个个面上都不太好看。
裴继安环顾一圈,不见吕铤,当即问道:“吕官人何在?”
他一发问,却是唬了帐内人一跳似的,个个都惊得转头看了过来,照旧一个都没有回话。
然则此番一转身,倒是将地面上被众人围着的东西露了出来。
一人身着官服,躺倒在地,虽长相被挡了大半,可看那衣着、身形,也能依稀辨认出来正是吕铤。
裴继安本以为众人打得收不住,正待要踏步上前好做劝架,刚走近几步,便察觉出不对来。
——那吕铤腰腹处血流汩汩,由胸肋自后背向前直直竖出一柄长刀,刀刃上血色斑驳,森然可见,而其人双目大睁,嘴巴大张,一副似叫不能的模样。
裴继安疾步向前,伸手去探,吕铤鼻端早已没气,摸得身上仍旧温热,颈项早已没有脉搏。
孟德维跟在后头,见得这般景象,当真是魂飞魄散,又不敢上前去看吕端尸首,又不能不管,只好躲在一人身后,发声问道:“裴官人,裴官人,那吕铤如何了??”
裴继安没有理会他,先叫人去寻大夫,复才抬首问道:“谁人做的?”
陈坚白本来立在一旁,此时却是忽然上得前来,道:“无人害他,他自为之!”
这话一出,帐子里一下子就活过来了,接二连三有人道:“是!是!吕官人欲要抢那长刀行刑,却不想绊了一跤,这长刀落地,刀柄朝下,谁料想他这般直直倒下去,正好插进胸腔!乃是他自家不小心!”
“晦气,看了这般自死之事,今后上阵,听闻要倒一年大霉的!”
裴继安转头叫了一名躲在帐子角落的吏卒过来,问道:“你家官人怎么死的?”
那兵卒虽是吕铤亲信,说到底在其手下时间也不长,见得满营的禁卫官,个个盯着自己,咽了口口水,颤声道:“官人……乃是不小心自死……”
再问其余人,亦是一般。
裴继安不再发问,却是站得起来,转身同孟德维道:“吕官人出了这样意外,按理当要彻查,此事非孟都知不可为,只是眼下大敌当前……”
面前尸首虽然可怕,远比不得就在咫尺的西贼。
孟德维又是怕,又是慌,此时只想保命,哪里有那等闲工夫去管吕铤的死活,忙道:“此事稍后再说……那西贼……”
裴继安便将先前那斥候叫得过来,让他把看到的情况简单说了一遍。
帐中八名禁卫官听得神态各异,却俱是十分慎重,同那斥候再三确认。
陈坚白的讶色更为明显,已是忍不住追问道:“当真有三十人之多?你没有看错?”
那斥候肯定地应道:“看服色、行动,俱是西贼,洗肉洗米,米少肉多,又有人生火烙饼,小的必定没有看错。”
陈坚白的手已是下意识扶住了自己腰间长刀。
帐中人人都紧张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