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禾的手轻轻抚摩过竹卷上刻着的药名。
    她是人和狐妖所生下的半妖,开始记事时便没有再见过父母。
    自小,她便食百家饭长大。旁人早先见她无依无亲,便想欺辱。如今她这乖张顽劣的性格,还是那时候养起来的。
    一日,苏禾终是敌不过几人相攻,逃到了育婴树下。
    那育婴树上长着许多灵气囊膜包裹的孩子,据说是缺了魂魄才会被安放在此处,时常让人觉得他们只是轻轻睡着了。
    当她脊背靠在树干上已经无处可去时,却听得一旁传出囊破的声音。那几人方想对苏禾下手,便被囊膜中涌出来的东西给吓跑了。
    苏禾依旧记得那日的情景。
    几个人落荒而逃,好不容易让她的精神放松下来。结果她手边沾染上灵液,转头才看到一个幼女半边身子依旧浸在半破囊膜中,上半身却已经滑出,一双紫色的瞳眸直直地看在自己身上,漂亮的脸面上依旧带着许多培育婴孩所用的灵液,发丝黏湿杂乱,嗫嚅着仿佛要对她说什么。
    苏禾哪里见过这种场景,一下子被吓得汗毛竖立、妖相化生,看得那幼女好似身上软弱无力,没甚威胁,才哆嗦着上前问道:“你……你是谁?”
    谁知那幼女伸出手来抓住她一只衣袖,所言却不甚让人听得明白真切,气息羸弱如游丝。
    她眼里溢出许多泪来,面容仿佛一朵随时会凋谢的花,脆弱又带着一份悲凉的美意。
    那幼女便是苏禾如今的妹妹,苏鸢。
    苏禾捏紧了手中的竹卷。
    小鸢,    如今只剩下最后一种苦灯草便可以修补那块玉石,你再也不用受那份锥魂之痛了。
    无论是要付出什么代价,或者是要利用什么东西……
    她抬头看了一眼那个月白色的背影。
    姐姐都在所不惜。
    寒春谷不同于先前他们所经略的其他北地地区。尚未入谷之时,只见寒风猎猎、满天飞雪,枯树深埋雪泥。
    谷地深峡,一般风力更剧。甫一站在寒春谷入口,却觉得风中带着暖融之意,绵柔和煦。
    谷外尚为冬雪厚积,谷口却绿意融融,竟生出些青苔藤蔓,谷中翠林莺歌、像是雪地之中新辟出的一片南地。
    此处温暖潮湿、林地茂盛,多有灵兽栖息其中。
    来此地的人多是历练或者采药的修士,按着他们所售卖的地图,两人步进一片幽暗深林。
    虫鸣嘲哳,细微的响动却丝毫不落地传入两人的耳中。
    苏禾转头,袖中长鞭狠厉一摔,便将那些从矮植下爬涌而来的雪蜘蛛打得汁液横飞。
    这下那些雪蜘蛛便不再刻意隐匿声响和身形,密密麻麻地涌流过来。
    苏禾看到那被劈得只剩下半个的雪蜘蛛脑袋,上头白绒似雪,不由得胃里泛起些恶心,抓住雪执的衣袖轻身疾行,一边皱眉道:“我见地图上并没有标明此处竟有这样多的雪蜘蛛,明明走的是正路,怎么惊扰了他们。”
    雪执一边用余光查探,道:“不只有雪蜘蛛,有更大的东西过来了。”
    苏禾知道苦灯草数量稀少,还被具有灵智的灵兽所看守。只是他们分明离得还远,怎么会引起这么多灵兽的注意?
    还未等她想完,一只天山雪蟒便从跟前的巨石上飞袭而来,大张穴口、獠牙上还沾染着没有干涸的血迹。
    她眼疾手快控着手中的鞭子回护,与那腾飞的蛇缠斗了几番,一鞭斩断了雪蟒的头颅。
    那蛇头啪地一声掉落在地上,荧绿色的眼睛依然贪婪地盯着雪执,蛇头蠕动着还想要朝他移去,被雪执灵力一击敲碎了天灵盖。
    这一缠斗,两人的速度便被拖拉了下来,那雪蜘蛛群嘶嘶地喷射出黏潮的蛛网丝,几番要落到两人身上。
    再这么拖下去,怕是还没有与那看守苦灯草的灵兽交战,灵力就要被这些灵兽消耗殆尽了。
    难以再逃,她与雪执据于一座石峰上,四周的雪蜘蛛漫涌而上,又不断被打落。
    不想,脚边的几只蜘蛛竟然从石块的裂缝中钻了出来,苏禾方想抬鞭击飞,便看见它们竟越过了自己的脚边向雪执走了过去,对她毫无攻意。
    莫非……
    苏禾望向一边的雪执,想起方才那只断掉的蛇头,心中浮现了一个猜想,将一把长剑抛向雪执,道:“接剑!”
    雪执正用灵力清理着那些雪蜘蛛,一手接住了剑,却看见苏禾鞭一甩地轻巧一跃,惊愕道:“你……”
    “这些畜生都是冲着你来的,如今我妹妹急着用药,眼下只得用你挡一挡。可惜了,若不是紧急,你这样好的灵体我怎又舍得丢下。”
    话音未落,便有一只雪蜘蛛趁他不被潜入雪执衣袖中狠狠咬了一口,一阵痛楚掺着麻痒传来。
    看着那人身形渐远,雪执甩了甩自己的头,握紧了那把剑半跪在地,只见得雪蜘蛛潮涌而上……
    没有了那些灵兽的缠斗,苏禾一路上轻松了许多。
    还未到地图上标点的地方,便听得一声啸震林壑的兽鸣。
    想必那便是图上所画的远古巨猿了。鸟兽流散,唯独苏禾一人逆流向那响声发出的方向走去。
    那巨猿似乎是被激怒了,抡起粗臂摧山劈石,看起来已经具备了一定的灵识和修为。
    她抓紧了手中的长鞭,掌心里因为紧张渗出些汗,心跳逐渐加快。
    地图上并没有详细注明苦灯草所在的地方,要寻得那苦灯草,必须从这巨猿口中问出来。
    在这等威压之下,苏禾身上妖相浮现,露出狐耳狐尾,借着密林隐蔽身形,寻找合适的攻击点。
    “该死……我绝不饶恕!!”
    巨猿一掌拍碎一座石丘,引发一阵巨响,正巧被苏禾看见他后肩有一道极长极深的伤口,那处还汩汩冒着血。
    机不可失,苏禾旋身而上,狠厉将那乌色的利鞭噼啪一声打入巨猿的伤口,却发觉鞭子的另一头深嵌其中难以拔出。苏禾看他有回头之势,便点踩飞离,才免了那巨猿一掌轰鸣。
    巨猿看清苏禾的样貌,森森一笑,道:“狐族也要插手不成?也罢,今日心情太烂,多碾死一只蝼蚁而已。”
    苏禾心道不好,心中暗念几句咒,嘴上道:“关别人什么事?我今日来,不过是想问一问苦灯草在哪里。”
    似乎是被戳了痛脚,巨猿跃起,一双巨拳宛若天外陨石,直向苏禾拍过来。
    苏禾早有准备,滚身至一侧,祭出一道金光护罩。
    这金光符箓同先前使的隐身符皆是市集道士所卖,不管自身修为水平如何,只要看准对方致命一击的时机使出,使他一击打在这金光护罩上,便可使他遭到自身力量的反击。
    只听得一声劈天裂地的巨响,那巨猿的拳头竟砸裂了金光护罩,险些就到了苏禾的面前。
    血流似泼瓢的雨一般砸落,那巨猿嚎叫了一声,目眦尽裂。
    苏禾抓紧拳头,双眼红热,弹身而起,想要在灵力不受控制之前制住这巨猿,却不想那巨猿回过头来一掌将她拍在一片石崖上。
    “苦灯草早就被夺走了,连你这种宵小之辈也敢觊觎!还把我弄成这副模样,该死,你们都该死……”
    她被威压一震,吐出一口血来,身上灵力沿着经脉杂乱地奔袭,乃是紊乱走火之相。
    苦灯草被夺走了?
    对了,灵力……
    苏禾只觉得身上压力倍增,那巨猿想要加紧力气把她撵做齑粉,她心生一计,急忙开口道:“阁下若是放我一命,咳……我愿将紫金草、和玄水晶一并奉上。”
    紫金草和玄水晶皆是南地之物,在这北地即为罕见。对于这等灵兽来说,这等仙草奇物的吸引力绝不下于苦灯草。
    “噢?我把你杀了,那些好东西不就全归我了吗?”
    “咳咳……那些东西都不在我身上,我须得先找到我的仆从。”
    闻言,身上那只巨猿的手便松开了。
    “你若是敢耍什么诡计,我便把你与那人一起送入黄泉,赶紧走!”
    苏禾踉踉跄跄地站了起来,背对着那巨猿,一瘸一拐地向来时的方向走去,眼底略过一丝暗光。
    只需要…再多一点灵力,再加上她现在的狂化状态,对付伤残的巨猿便不再是难事。
    长剑摧折,发出一声悲鸣之后,便断作两节跌落在地。
    雪执一席月白色的长衫早已染了泥腥血渍,整个人倚靠着一株枯松喘息。
    右胸口处晕开一片鲜红的血,他的唇失了鲜色,此刻身上俱是冷汗。
    他先前得了苏禾所给的长剑,正与雪蜘蛛群交战,却发现雪蜘蛛如海潮般褪去,才发觉身后却有一大妖袭来。那大妖也是鳞伤遍体,否则绝不会有机会让他得了苦灯草。
    雪执慢慢把手中的闪着绿色荧光的草放进随行所带的竹纱袋中,只这一个简单的动作,便让他忍不住抽痛了好几下。
    有人在靠近。
    雪蜘蛛的毒早已透过皮肉渗入经脉之中,此时他的视线已经开始模糊,脑袋愈发地昏沉,额上汗落。
    熟悉的冷香渐近,雪执好不容易看清来人,却见得她的神情陌生,一双红热的眼睛低垂看着自己,滚烫的手抚摸上雪执的颈侧。
    雪执直觉不对,还没有等他问对方是不是走火入魔,便被点住了穴道。
    少年的唇因为失血,温度微凉,被苏禾轻轻衔住吮咬。
    灵力从雪执身上逸散出来,缓缓周流形成肉眼可见的薄雾,在两人之间融流。
    自外头看,只觉得这氛围暧昧,实际上灵力抢掠暗流汹涌。
    听得身后鸟雀惊散之声,女人抓着他后脑的长发,白皙的手背上青筋微凸。
    血流自两人唇齿之间蜿蜒落下,即使被点穴定身,雪执依然抽痛到身体颤抖。
    “你、你回来找我,就是为了这个……”只听得那少年痛得几乎发不出实声,奄奄一息,只得用些气息喘道:“是不是?”
    澎湃的灵气纷乱涌入苏禾体内,她因着走火狂化,一时间难以抑制暴涨的兴奋感。
    “要怪,便怪你是个狼族的人吧。想来你原先风光霁月,今日却要被吸干做黄泉鬼。你放心,这些灵力我都不会浪费,待我杀了外面那猿猴,便也是替你积得阴功一……”
    “啪嗒。”
    液体滴落沾湿了苏禾的脸面,却不是血。
    身后猿鸣震啸、山摇岳动,她抬眼,雪执那双眼睛注视着自己,宛若盛着冰的浅海,千言万语俱化作支离簌落的眼泪。
    苏禾心中一窒,蓦地想起了苏鸢,那少年却慢慢阖起了双眼。
    她一心神摇曳,竟不知怎的刹那间灵流逆转,丹田中循生往复的灵气被吸引倒流——
    “不可能,这不可能……啊!”
    苏禾睁大了一双眼睛,看着灵力肉眼可见的薄雾盈盈从她身上逸散,连同着整个山谷中的灵气融流卷腾,源源不断地涌向身下意识模糊的雪执。
    苏禾之前在搏斗中本就受了伤,这一被反吸,全身的骨肉都像是被强力挤压了一番,只能靠在雪执的胸膛上无力地被抽剥灵气。
    她惊恐地颤抖着,没了抗拒的力气,整个人处于被完全控制的恐惧之中。
    狐族人,不是天生善于抽取灵气的媚器吗?这人又怎么会有这般能力抗逆……
    她身上的灵气几乎已经接近枯竭,身上的骨肉发出被强力挤压的咔嚓声。
    昏睡过去的雪执身体飞速地吸收着这些灵气,没有因为灵力暴增有任何痛苦的迹象,反倒是骨骼、肌肉都迅猛坚韧地增长起来。
    狐狸清晰地感受到身下人的变化,怅然无助地睁大了双眼,脑海中充斥着绝望与后悔,霎时喷出一口鲜血,染红了两人的衣衫。
    殚精竭虑、如履薄冰多日,今日竟为他人做了嫁衣!
    她一开始就不应该对这狼崽掉以轻心,就不该心软……
    狼族……该死的狼族!!
    下雪了。
    冰蓝色的眼睛缓缓地睁开,瞳孔中倒映着飞旋而下的漫漫白花。
    自他闭关修炼冲关,体内气脉频频阻滞,他只想强力攻破那层修为的瓶颈,却一瞬间走火入魔。
    灵力不受控制地在他体内横冲直撞,他被迫散去自身灵力,变回幼体形态重新修养。
    如今,他体内那些气脉阻滞的感觉竟已安完全消失,修为也恢复到原本的八九成,身体重新发育到成年的水平。
    赫连雪又长又直的雪青色头发轻披在肩后,散发着天青琉璃一般淡淡的寒光,样貌脱去了先前少年时的青涩,平添了几分清冷的俊秀。
    散功的这一段时日里,他记忆全失,如今变回了成人,那些记忆如同这些散落的飞雪一般杂乱地涌现在脑海之中,刺得他脑中生疼,只觉得散功时的自己愚蠢无比。
    “……”他隔着凌乱的刘海望见一旁衣不蔽体、遍身伤口的苏禾,不禁皱了皱眉头。
    他修仙门正道,向来不近女色,只为守正道心。
    不消去看,自己身上守处的朱砂痣必然已经淡消了。
    垂眼抿唇,赫连雪右手掌中化出寒气与灵力凝结成的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