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白没有再说话。
    老太爷知道他是答应了。他道:你出去吧。如今这种情况,我也不好意思让你给我送行了了走吧,让他们进来。从今天起,宫家跟你再没有关系了。
    宫白又坐了片刻,站起身,朝病床上的人微微鞠了一躬。随后,转身走出了病房。
    宫家人在外面站了一走廊。这是他前世今生,三十多年的家人。他与他们擦肩而过,他们看着他,复杂地看着他。
    埋怨的,仇恨的,陌生的。
    宫白麻木地一一走过他们,也不知走了多久,在这尽头,一道高大的身形挡住了他的去路。
    宫白抬起头。
    原来,他已经走到了医院的大门口。这里人来人往,熙熙攘攘。
    姜寒藏站在阳光里,微卷的长发用橡皮筋扎起来,还做了锡纸烫,在阳光下看得出还染了暗棕色。
    他逆着阳光,脸上干干净净,丝毫不见洛爷给他看的照片上的胡子拉碴。
    看着呆愣的宫白,姜寒藏笑了笑。
    欢迎重新开始,姜小白。
    宫白这才注意到,姜寒藏怀里还抱了一大束红玫瑰,此刻正被怼在二人中间,显得有些拥挤。
    你这是,送给你爷爷的?宫白蹙眉道。
    姜寒藏一瞬间差点扭曲了一张帅脸:什么啊,这是给你的好不好。怎么总是这么不懂情调。
    说话间,他顺手攀着宫白的肩膀,拉着人往医院外面走。
    两人一路来到医院外面的停车场。现在是春寒料峭,却也是阳春三月,万物复苏。露天停车场上,一簇簇绿油油的青草堆茂盛地生长。
    被外面的寒气一吹,宫白觉得有些冷,也有些清醒了。姜寒藏的车就停在不远处,两个人快要走近时,宫白道:宫家人都在上面,你不去看看?
    我之前就去看过他了,那么多人,也不多我一个。而且
    姜寒藏打开副驾驶的车门,不由分说地把宫白塞了进去。随后关上门,绕到前面,自己上了车。
    他也不在乎我这么个人。姜寒藏重重地关上车门,震下几抹树上的霜雪。
    宫白诧异地看着他。
    姜寒藏拉上安全带,转过头看他:难道你不这么认为?
    见宫白坐着不动,男人笑嘻嘻的,伸手绕过他的身子,从他的腰部另一侧拉过安全带,给他系上。
    你肯定什么都知道,就是想看我笑话。你这个小坏蛋。姜寒藏捏了捏宫白的鼻子。
    宫白惶恐地看着他,你干什么?
    干什么,你少给我装傻。姜寒藏狠狠地摸上他的脸,消失这么久,也不给一点消息这是给你的惩罚。
    宫白的脸被揉了好几遍,姜寒藏松手的时候,他都能感觉到自己脸被搓红了。
    我受伤了啊,才醒没多久呢轻点儿,我这半边脸都才换了皮。宫白碰了碰自己的脸,有些不满地小声说道。
    说完,他又看见姜寒藏沉默地看着他,眼眶深处,有些暗红的水色。
    我看看。
    姜寒藏声音有些低哑,温热的大手握着宫白的下巴,将他的脸转到一旁。温热的拇指轻轻地摩挲着那般明显更加细嫩的皮肤,让宫白整个面颊更加发烫。
    都好了宫白轻轻推开他。
    实在受不了姜寒藏深沉的目光,宫白别过视线,眼神落在姜寒藏打扮的一丝不苟的头发上。轻笑道:你这还有心情给自己整个新发型,过的也不错嘛。
    姜寒藏哼笑了一下,转过头去开车。一边道:那还不是为了见你。
    车子发动,宫白窝在副驾驶里,看着前方空旷的路面发呆。绿植和人群在两侧飞速而过,柳树迎风招展,一切都好像是新生的。
    姜寒藏看了看他,笑道:你怎么不问我去哪儿?不怕我把你拉去卖掉?
    我又不值钱。宫白把额头靠在冰凉的窗户上,这样就离外面那些新生的柳树更近一些。
    你不值钱?白二爷,你是不是对自己的身价有什么误会啊?据我所知,现在全世界可都等着你出山呢。姜寒藏打了个弯,车子拐进一条绿荫小巷。
    这是去姜家父母的住的地方的路。
    想到那套一进屋就有温暖食物的小套房,温暖的灯光,总是放着搞笑节目的电视机,摆满了水果干果的茶几,还有种满了花草绿植的小阳台,宫白的心,不禁也开始快速跳跃起来。
    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按捺住胸腔里翻滚的心跳。
    然而听到姜寒藏的话,他又一下子有些烦躁。
    这种烦躁不是他以往的,有点像像小时候的冬天里,他抱着玩偶熊在被窝里,却被催着要去上学的烦躁。
    他跟洛爷说的时间是下周。
    今天是周四,也就只有两三天了。
    宫白突然很烦躁。
    不想上班,不想出门,不想离开他的家人。
    听说你下周要去C国,到时候,我陪你吧。姜寒藏把车开进小区,跟门卫师傅打了个招呼。
    师傅探头看到副驾驶坐上的宫白,笑着道:带朋友回家吃饭啊。
    弟弟。姜寒藏对门卫师傅说道。
    哦哦。早就听说姜家还有一个儿子,师傅也不知道是哥哥还是弟弟,笑着挥手。
    宫白有些不好意思,等姜寒藏把窗户放上去,不满地道:都说了,我比你早几分钟。
    啧,你还不知道呢?许宝珠当时是骗你的,事实上是我比你早几分钟。姜寒藏将车开进黑乎乎的地下车库。
    宫白瞪大了眼睛,你胡说的吧。
    我胡说,你去问妈就知道了。
    可是她为什么骗我?
    那不是照顾你的自尊心嘛这地下车库山路十八弯,姜寒藏打着车灯,一路拐着弯向下。一边道:许宝珠说,你从小自尊心就强,爱面子。要是再让你喊我哥,你肯定不乐意。
    宫白暗自咬牙,别说,这还是真有可能的。但这事儿不能听姜寒藏一个人说,他回头还真的问问姜妈妈。
    第55章
    姜家人准备了极其丰盛的一餐。
    鱼, 鸡,鸭,香肠, 腊肉,虾,牛排,蛋糕,满满的一大桌子。
    怎么弄这么多。宫白有些吃惊, 还有,这些是年货吧?
    姜妈妈转身去了屋里拿东西,姜爸爸笑着放筷子, 没有说话。姜芸说:今天这一顿,就是年夜饭啊。
    啊?
    宫白不太明白,现在明明已经是三月份了,还过什么年呢。
    姜寒藏端着一盆汤放在桌上, 用纸擦了手上的水,拉开椅子坐下。他看了宫白一眼,低声道:你还好意思说。年前你出事儿, 家里就没再吃过一顿整齐的饭。说今天这是年夜饭, 一点都没错。
    姜爸爸拿出一瓶白酒, 姜寒藏站起身,爸, 我来。
    姜妈妈手上拿着一个盒子从卧室出来,看见他们在开酒,不由道:你爸跟小白都不能喝酒,打开做什么。
    没事儿,今天喝点儿。姜爸爸笑着道。
    姜芸说:他们不能喝, 咱们喝啊。今天是个好日子,不喝两杯怎么行。
    姜寒藏给宫白倒了酒,道:没事儿,我帮你喝。
    宫白却说,我能喝,喝两杯,没多大问题。
    瞧瞧,这说话的语气和样子,跟你爸爸一模一样。姜妈妈喜笑颜开,把手里的盒子递给了宫白。
    这是什么?
    打开来看看。
    宫白打开盒子,发现里面是一条红色的毛巾。他诧异地抬头看着姜妈妈,姜妈妈说:年前就准备好了的,本来说你生日的时候给你
    说道这里,姜妈妈眼睛有些湿润:我知道你不缺什么,这是我自己打的,看你平时出个门就只穿个西服,戴上这个,暖和点。
    宫白不知道说什么。
    姜爸爸也送了他一副象棋,听寒藏说,你平时休息的时候喜欢下这个,赶明儿咱爷俩来一句。
    姜芸也从房间里抱了一个什么出来,她说:二哥,我就不知道送你什么了。这是前两天我的作品比赛的奖品,我就把这个送给你吧。
    比赛的奖品当然很有心意了。姜妈妈笑着说道,不过你这个奖品送给你二哥,就不像话了。这是你们小姑娘喜欢的东西。
    不我很喜欢。宫白出声,说道。
    那居然,是一个棕色玩偶熊。
    一家人都笑起来,以为他是在逗姜芸。只有姜寒藏,他看到宫白悄悄伸手,恋恋不舍地握着玩偶熊的脚。
    这天晚上,姜家人都很开心。那杯白酒,被大家你一小杯我一小口,很快也见了底。大家吃完了饭,又一起看电视,打游戏,一整晚都是欢声笑语。
    宫白有些困,他把礼物拿到房间睡觉。
    坐在床前,他小心翼翼地拆开那只玩偶熊,用手轻轻地摸了摸熊的耳朵和脸,然后把头埋上去。
    姜寒藏进来的时候,就看到宫白抱着那只熊倒在床上,睡着了。
    看着那只被宫白抱在怀里的熊,姜寒藏忽然有些好笑。
    这只熊根本不是姜芸的比赛奖品。
    去年冬天的时候,姜寒藏去她们学校玩,学校组织了射击比赛,第一名奖品就是这只熊。当时姜芸想要这只熊,姜寒藏就帮她拿了。但是后来姜芸就觉得这只熊太大了,一直放在屋子里,连上面的塑料都没拆过。
    这丫头就是不知道送什么了,就谎称是自己的奖品,来哄宫白开心。
    没想到,却似乎意外地戳中了宫白的什么秘密。
    宫白这样睡着容易感冒,姜寒藏本想将玩偶熊拿开,将他的身体摆正再盖上杯子。不想拽了两下,宫白反而将熊死死地抱紧。
    我今天不去。宫白蹙着眉,紧闭着眼睛说道。
    姜寒藏愣了一下,问:不去什么?
    宫白满脸不高兴,不上学。
    姜寒藏哑然。
    他作势又要抢那只熊,那你好好睡觉,把这个熊给我,都这么大了,还玩儿这个。
    不!宫白忽然张嘴,咬住了姜寒藏的手。
    好好好,嘶,还咬人姜寒藏捏着宫白的嘴抽回手,把宫白推到床中间,把被子给他盖上。
    随后,姜寒藏在旁边躺下来,看着宫白抱着玩偶熊满意睡过去的面孔,沉气:你说的,解决完了所有事,要跟我谈谈呢
    宫白前往C国前,也一直没有跟姜寒藏谈过。每天就是跟姜家人吃吃喝喝,跟姜爸爸下象棋,跟姜妈妈买菜。
    周一的时候,姜寒藏送他到机场。
    你真的,就没什么话要跟我说?姜寒藏这几天都有点阴阳怪气,宫白看了他一眼,什么话?
    姜寒藏蹙着眉,沉冷地看着他。
    哦,这段时间,就麻烦你先照顾一下爸爸了。宫白突然说道。本来姜寒藏是要跟宫白一起去C国,但是姜爸爸突发胆结石,已经安排了手术。所以姜寒藏就只能留在家里。
    就没了?姜寒藏的眼神愈发不满起来。
    宫白看了一眼时间,道:有什么话等我回来再说吧,飞机要起飞了,我先走了。
    看着宫白决然离去的背影,姜寒藏目光阴沉起来。
    很显然,宫白是在躲避。
    但这在宫白看来,他并不认为是躲避。他当然知道姜寒藏要问什么,可是他不知道该怎么说。这几天他其实一直在思考这个问题,想来想去,他觉得,想不清楚。
    他和姜寒藏之间的关系太复杂了。
    从生下来的那一刻,他们之间似乎就只有两条路:生死敌人,或者,虚情假意的兄弟。
    但是事情发展到如今,他们之间却成了这种,兄弟不像兄弟,情人不像情人。又或者说,这两种羁绊,都不够牢固。
    宫白是有些害怕的。
    人与人之间的关系是多么的脆弱,就像他和宫家的人,他和罗绝,他和余霜程。前一刻是亲人,是伙伴,是师生。后一刻,他们就可以毫无瓜葛。从今以后,你走你的,我走我的,再不想干。
    他怕,最后他和姜寒藏会成为陌路人。
    如果是这样,倒不如不去说清楚。把一切交给时间来处理。
    前世就像梦境一去不复返,现在的他和姜寒藏都有了跟前世截然不同的人生,并且他们还拥有更加广阔的未来。
    未来会发生什么,会遇到什么人,谁也说不清楚。他们今年才二十三岁,为什么要这么早的就给自己定位呢?
    怀揣着这样心思的宫白,并不打算知道姜寒藏是怎么想的。他到了C国,发现那里的形势比他想象中的要糟糕,但从另外一个角度来说,又比想象中要好。
    对内,宫白制定了一套全新的制度。首先是要保证工人的利益和休息时间以及身体健康,其次,重新规范流程,并确保严格执行;最后,职责明确到每个人头,出了任何问题,从上到下,追根溯源。在此之外,宫白还砍掉了很多无用的部门和领导,精简机构和行政流程,做到上传下达,指令清晰明确。
    我的目的非常明确。我给你们想要的,然后,你们给我想要的。第一次员工大会上,宫白戴着安全帽,面对数万的工厂员工和基层干部:质量,和效率。
    宫白说的很简单,底下却掌声雷动。
    无他,他给的工人和基层的,的确很多。
    对外,宫白重新联络了合作商,并重新标定了价格和合作细节。从原材料,到运输,到加工商。虽然很多人一开始都不同意,但是在宫白的强势逻辑下,最后也都屈服了。
    白老板,你比你之前的那个伙伴厉害多了。合作商说着蹩脚的中文,笑着道:不过,你虽然狠了点,眼下给我们的少了点,但是能救这个项目,从长远来看,我们大家也能跟着喝汤,这样就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