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节

作品:《羽·苍穹之烬

    “不,我不是为他而来。”孔雀双手合十,垂目:“我只是托钵云游四方,于天地间修行,当我踏足云荒时,海皇湮灭已经多年。但我来了之后,却看到了由他引发的一系列因果循环——那之后,我便卷入其中,无法脱身。”
    溯光明白了过来:“你是看到了沉睡的破军、那个蛰伏的魔?”
    “或许那也是我留下来的一个原因吧。”孔雀抬起眼睛,看了一眼西方尽头,“苍生涂炭,天下动荡,不是佛家所愿。我将以身赴此难。”
    孔雀宣了一声佛号,神色沉了一沉,“不过这一次的局面比以前任何时候都严峻:离五月二十日只有二十七天了,必须要竭尽全力,才能够在破军座前杀死最后一个六魄分身。”
    “最后一个分身?”重复了一遍同伴最后的话,溯光眼神亮了一下,忽然道,“不,那根本不是最后一个分身!”
    “什么?”孔雀怔了怔,“这一轮的六个分身,你明明已经解决了五个!”
    “不,前面四个都是我亲手杀的,唯有第五个,我却并未见到过她的尸体。”溯光打断了同伴,“你记得么?她葬身于帝都那一场大火,尸骨无存。”
    孔雀愕然:“那么说来,难道这个第五人并没有死?”
    “是的,那样大的火,没有一个人逃出来。而她竟然还活着,真是不可思议。”溯光低声,“这本该是我百年未有的严重疏漏,但……或许却反而是宿命的恩赐。”
    “宿命的恩赐?”孔雀皱眉。
    “冥冥中有一种力量令她逃过了那一场劫难,因为她必须活下来。”溯光点了点头,叹息,“你知道么?星主在临死之前告诉了我第六分身的真正身份,却同时也指给了我一个方向……那可能是唯一还能遏制破军的方法。”
    南迦密林里那一场大屠杀后,隐族灭绝,天空之城坠落,大火燃尽了一切,连命轮之主也葬身于此。然而,却还有这样一个秘密留了下来?
    “我记得那个人是叶城第一美人殷夜来吧?她没死?”孔雀摸了摸脑袋,却露出了烦恼的神色,“这算是什么好消息?时辰越来越接近了,六个分身里还有一个没有清除掉就已经够麻烦的了,如今居然又多了一个!”
    “不,你错了,”溯光低声,眼里隐约有亮光,“星主临死前说过,这个侥幸逃脱的第五人,或许才是唯一可以遏制破军复苏的关键!”
    孔雀有些不解:“别绕弯子,到底星主临死之前到底和你说了什么?”
    溯光压低了声音,一字一顿:“星主告诉我:这一轮名单上的第五人,她还存活于这个世间——如果我们日夜赶路,说不定还来得及在一切起变化之前遇到‘她’!”
    “她?”孔雀愣了一下,“哪个‘她’?”
    “我也不知道……因为世上的事如同流水,时刻在变化之中。”溯光眼里露出了意味深长的表情,喃喃,勒转了马头,“不过星主说过,她,可以改变星辰的轨迹!”
    “喂喂,等等我!”孔雀追了上去,忽然感慨地叹了口气,“你身为一个鲛人,不回海国去,却偏偏在云荒上为了异族人拼命……这又是何苦来哉?”
    “我也不知道。”溯光抬头看了一下天际。沙漠之外,看不到大海,而他的故乡远在云的另一边——那个碧落海国,他已经有多久没有回去了?父皇,母后,弟弟……那些人,都还好吗?
    自己离开了他们,在空桑人的土地上奔波。一开始,或许是为了对紫烟的许诺吧?可那么多年了,似乎是对这片土地也有了深沉的感情,竟是不能忍心袖手旁观。
    “对了,马上就要去拼命了,不如先说一下后事吧!你还有什么心愿没了的?如果死在了这里,要不要我把你的尸体带回去?”孔雀问同伴,带着一丝戏谑,“身为一条鱼,你总不能死在沙漠里吧?”
    “哈哈哈……”溯光笑了起来,大病初愈的苍白脸上有微微的茫然。
    是啊,还有什么没有了的心愿呢?紫烟已经去往轮回,不知转生在哪一生哪一世,和他之间的那一缕缘分终于是彻底的断了。那么,在这个世间,他还有什么可以牵挂的呢?想到这里,他默然抬头,看向了蔚蓝色的天宇。
    天很高,有飞鸟展翅掠过,然而,那一片云似乎在永远无法抵达的地方。
    云的背后,是否有那张明亮灿烂的笑靥?
    那个在黯月之夜展翅飞去的女孩,鬓边那一朵洁白的海誓花是否尚未凋谢?她回到了属于她的国度,凌驾于大地众生之上,如今,是否在俯视着这里的一切?那么,此刻他的凝望,她是否也已经看到?
    飞鸟和鱼,永无交集。
    —
    溯光和孔雀两骑从叶城西门驰骋而出,刚一踏出城外,风沙扑面而来。
    “奇怪,有血腥味?”孔雀皱起了眉头,抽了抽鼻子,“从西面来的,似乎死了很多人?”一边说,他的身体忽然震了一下,猛地抬起手按住了胸口,弯下腰去。
    “怎么了?”溯光愕然,“你不舒服?”
    “奇怪,这些恶灵……忽然骚动不安起来。”孔雀的手探入缁衣内,用力握住了那一串佛珠,然而那串佛珠还是一颗颗地剧烈跳跃,发出奇怪的光,一张张被封印的恶灵的脸从珠子里浮现出来,狰狞嘶喊。或许感受到了这种汹涌而来的邪气,孔雀胯下的骏马忽然惊嘶,人立而起,几乎将背上的人甩了下来!
    溯光一眼看去便知道不好,侧身探手一把抓住了孔雀坐骑的笼头,手腕用力,顿时将惊马硬生生勒住,策马并骑,到了官道边的树下避开了行人。
    孔雀等不及下马,已经双手合十压在胸口上,开始急速念动经文。
    许久,他手里的那些念珠一颗颗归于平息,似乎被法力重新镇压下去,渐渐熄灭,再也没有光芒。孔雀这才喘了一口气,喃喃:“整个沙漠上,全部都是煞气!龙,我们终于赶上了这百年一遇的时候!”
    说到这里,他跳了起来:“走走走!不负人世这一回了!”
    溯光抬起头,看到城外的大漠上空是黑压压的云。狂风肃杀,乌云狂卷,宛如无数猛兽从天那一边冲过来,张牙舞爪地扑向这片大地——黑云压城城欲摧。那一瞬,他心里忽然有了这样一种预感。
    两人翻身上马,从叶城西门出来,忽地愣了一下——面前堵着一大群人,官道上满是看不到头的车辆和马队,密密麻麻。
    “这边,这边!运麦子的走这边,运大豆蔬菜的去那边!别乱了套!”他们听到了熟悉的声音大声吆喝,“他奶奶的,才十万石粮食就弄成这样,别走了半天没到西荒自己堵死在半路了!一群蠢才!”
    “麒麟?”两人相视一眼,齐齐失声。
    大路中间,那个坐在高头大马上的锦衣人正是清欢。多日不见,他居然瘦了很多,再也不是原来大腹便便的胖子,眼看着竟有了些线条。正一手拿着酒壶,嘴里骂骂咧咧,指挥着手下一大队的人搬运粮食。或许因为从没有组织过如此大规模的运送,他手下三个商号的人乱成了一团,正在相互扯皮,将道路彻底堵住了。
    清欢大怒,一边骂,一边策马过去迅速地抽了几鞭子,将纠缠在一起的人群分开,迅速地划出了清晰的队伍。
    溯光和孔雀交换了一下惊讶的眼神:这个巨富商贾居然亲自押送着这些东西出了叶城,难道不知道此刻西荒已经一片战火,哪儿都没有商队可走了吗?
    一匹驮着粮食的骡子被抽得大叫,冲出了队伍,朝着他们的方向急冲过来。那一瞬间,清欢如同箭一样地出手,在即将撞上的刹那间拉住了骡子。
    “啊?”一眼看到他们两个人,清欢的神色变了一下,“你们?”
    溯光漠然地看着这个背叛命轮的人,在这个当儿上,他也没有心思去追究他在白塔神殿里对自己下的杀手,也不想去追问当日他在青水旁一听星主死了就脚底抹油开溜,但是看着这个锦衣华服的巨贾,眼里却忍不住流露出一丝鄙夷。
    然而,清欢却出乎意料地从马背上跳了下来,奔过来,热情地抓住了他们的手:“哎呀,好久不见,你们两个居然还活着!真是……哎,真是太好了!”
    “……”溯光冰冷的手忍不住颤了一下,缩了回来,用匪夷所思的神色看了这个巨贾一眼,并不想理睬,只是自顾自地拨转了马头,想径直离开。
    然而清欢却拦住了他们,抬手抓住缰绳,用一种自来熟的口吻道:“难得遇上故人,不要急着走嘛,下来一起喝杯酒叙叙旧吧!——哎,别走别走,我们之间肯定有些误会……”
    孔雀终于忍不住了,一勒马头,怒叱:“你有病啊?想干嘛?”
    “哎,这是什么话?我可是一片好意,没想再和你们打一架。”清欢一脸诚恳地看着他们,忽然感慨道,“原来你们说的还是靠谱的!天,还真的打仗了……冰夷真的攻进来了!命轮里说过的预言,居然是真的!”
    “……”溯光和孔雀有些愣住,觉得这个同门的思路跳跃太快,简直无法理解——是因为看到战火真的燃起, 他才相信了命轮使命的存在?
    “现在你们是去西荒做什么?”清欢大声问,“是去打冰夷吗?”
    “……”孔雀和溯光愣了一下,点头。
    “太好了!”清欢一拍大腿,跳了起来,“我和你们一起去!”
    什么?两个人都怔住了。却听到清欢将酒壶扔给了手下人,一连声的吩咐几个掌柜的看好队伍,安排后面的交易,然后转头啐了一口,道:“看到了么?现在一听说要打仗,东市西市那些奸商都囤积粮食,不肯出售——他奶奶的,老子的地盘上,谁敢发国难财!昨天我连夜抓了好几个奸商,打了一顿,立刻就吐出来好多粮食。”
    他一边说着,一边不停地吩咐下去,让粮车有条不紊地开赴前线,然后无不得意地道:“看,足足有十万石!这些粮食是我让那些奸商吐出来的,准备送到前线去。一分钱都没要,白送!嘿,怎么样,爷爷我牛吧?”
    溯光和孔雀默然,脸上露出了意外的神色。作为天下最出名的巨贾,富甲四海的清欢一向有着守财奴的名声,然而在此刻,却居然如此一掷万金。
    “是不是觉得我怎么忽然大方起来了?”清欢安排完了事情,回头看到他们,笑了起来,“他妈的,不看看冰夷都打到这里来了,谁不紧张?本来我都要和寿儿成亲了,这么一来婚礼也只好延后——国难当前,别的顾不上了。”
    孔雀皱了皱眉头,试探地问,“你是说愿意和我们一起去对付冰夷?”
    “对。如果你们还老和我提什么破军,那就算了!老子听不懂这些。”清欢指着大漠的另一边,慨然道,“但是,如果你们和我说要一起去杀冰夷、对付沧流帝国,那老子二话不说马上跟你们去!”
    “为什么?”溯光终于开口,“你不是一直很抗拒和我们合作么?”
    “那是,谁让你们一上来就一心要杀夜来?管你是什么命轮不命轮,老子就和你们斗到底!”清欢看着他们两个人,皱眉,“但如今我妹子已经死了,以前的恩怨也就不提了——我的师父不会轻易投入一个组织,他选择了你们,必然有他的道理。”
    “阿弥陀佛。”孔雀合十,低声,“剑圣一门,数百年来一直是命轮中人。”
    清欢点了点头:“我记得师父去世前和我说过,所谓的命轮,它的宗旨是守护云荒大陆——如今大难来了,我可不能违背对我师父的誓言。”
    “什么誓言?”孔雀问。
    “这你都不知道?”清欢皱眉,一字一句:“剑圣一门古训:为天下人拔剑!”
    为天下人拔剑。那六个字让所有人都震了一下。
    “怎么样?”富甲天下的锦衣巨贾回过头,看着两个同伴,眼神的变化让他仿佛忽然换了一个人,“要记得老子是清欢。是当代剑圣?清欢!”
    “好一个当代剑圣清欢!”终于,溯光苍白的脸上浮出了一丝微笑,主动伸过了手,“那么,如今我们有三个人了。”
    “去哪里?”清欢跃上了马背,指了指最西边,“狷之原么?”
    “是。”溯光回答,“去破军所在的地方,冰族军队如今的心脏所在!”
    “然后呢?”清欢问,跃跃欲试。
    “千万军中,取主帅人头!”孔雀合十,轻轻宣了一声佛号,眼里却也放出了盛大的杀戮光芒,“阿弥陀佛……修罗场在前,虽千万人,吾往矣。”
    三人策马冲出,三道烟尘漫天而去,消失在大漠的尽头。
    在遥远的九天之上,有一个人匍匐在汉白玉的栏杆上,踮起脚尖凝望着下界。
    “哎……为什么啥也看不清楚?”琉璃极目远望,然而只看到下界白云离合,如同一片片的羊群,再往下就只能看到一片模糊——只有广袤的蓝色大海以及依稀可见的大地,甚至连那座高耸入云的珈蓝白塔都看不见了。
    “也不知道他们在下面都怎么样了……”她嘀咕着,自言自语。
    这座空荡荡的城市里没有一个人和她说话,这些天来,她养成了自己和自己说话的习惯。琉璃抬起手,轻轻按了按鬓发边那朵洁白的海誓花——离开大地多日,这朵来自于北方极寒之地的花朵还是一样绽放着,完全没有丝毫凋零的痕迹。
    然而,花犹如此,人呢?大地上的那个人,是否也别来无恙?
    “难道真的要在这里继续呆下去?真是太无聊了啊……”琉璃托着腮,喃喃,回过身来,看着身后神光离合的一池碧水——那是云浮城的蕴灵池,里面星星点点,全是正在孕育中的灵。那些被她携带上九天的隐族人的魂魄,要经过千年才能在池中孵化,转生九天。
    而在这之前,这个地方将找不到第二个人可以和她说话。
    唰的一声,巨大的翅膀在少女身后展开,琉璃倏的飞起。
    “要不要飞回去呢?”展开翅膀,在空城上梭巡了一圈,琉璃低声喃喃,眼里露出了犹豫,“可是,下去了,还能飞的回来吗?还是等到下一次黯月到来时再回去呢?”
    她已经是这座空城的主人,是否还能选择回到大地?
    从九天上俯视,白云悠悠,沧海桑田,下界苍生仿佛在极其遥远的地方,渺小如蝼蚁。可是,那个人的面容却宛如在眼前,沉默而忧伤,默默凝望着她。琉璃下意识地抬起手,仿佛想把他眉梢的沉郁抹去。然而,那个幻象在瞬间消失了。
    “可是……我真的很想他啊。”将权杖握在手里,俯视着看不见踪影的下界,对着自己低声道,扑扇着金色的翅膀,“鲛人只能活一千年,只怕等我回去,他已经不在了……鲛人是没有轮回的,如果他真的不在了,我……我可怎么办?”
    琉璃喃喃自语,纠结了千百遍,却始终没有勇气踏出第一步。忽然间,她的眼神一变,脱口轻轻啊了一声。
    那是什么?在下界离合的白云中,她居然看到了三道淡淡的白色光华——旋转着,飘摇着,在千疮百孔的云荒大地上,宛如三缕迤逦洁白的烟。
    这,是离湮城主回归于下界的三魂吗?
    十二、钢铁骨骼
    云荒大地上战云密布,帝都虽然还没有进入战时状态,但塞外的大漠上烽烟已经燃遍。六部战士奔赴前线,大军集结。然而,在另一个永无尽头的深蓝色海洋里,万里之外的归客们却还不知道这种天翻地覆的变化。
    满月暗了又亮,渐渐变成下弦月。
    然而,这一切变化却无法被地底下的人们所感知。离开南迦密林里那座神秘的城市后,冰锥无声无息地在地底穿行,破开岩石,由密林北上,穿过北越郡,抵达九 ——这条通道,是们进入云荒时就挖出的,所以回去的时候速度快了许多。
    “你说,这次死了那么多人,回去应该不会被处罚吧?”舱室内空空荡荡。 笛少将在南迦密林里受了重伤,只能用一只手控制着轮盘和机簧,对着旁边的白衣女子开口,忧心忡忡,“巫咸大人会怎么说?”
    巫真织莺坐在舱室里,照顾着两个被封住了眼睛的孩子:一水和三水——这也是此行仅剩下的两位神之手了。然而这两个孩子虽然活了下来,双眼却被灼伤,双手不停的颤抖,整个人处于精神崩溃的边缘。
    听到同伴的这句话,她轻轻地叹了口气,怜惜的抚摸了一下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