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一章饮犊上流
作品:《隐殊》 覃隐
谌晗挽弓,满弦,射出一箭。太监跑到十几丈外的箭靶处,高声唱响中靶位置。不出意外正中红心,谌晗搭下一箭前,对覃隐道:“隐生你来试试,这段时间技艺有没有精进?”
太监恭恭敬敬递上弓箭,给这位新晋给事中大人,最近皇帝身边的红人。覃隐接过,他并不熟练,每每引弦眼前都会浮现起将崇任东射下山崖的一幕。
“不对。”谌晗过来,站在他身后,贴得极近,手把手矫正他的姿势,微偏箭头调整方向,“身体绷紧,你没有对准,这样箭放出去脱靶……”
那边太监急急来报:“陛下,北彧战报,周岘败失硌城。”
谌晗放下弓箭,离开他身侧,硌城只是很小的一个城,他并不十分看重。覃隐问道:“苏将军回朝已三月有余,将帅不在战场上用,犹如武器在仓库落灰,为何不用他?”
谌晗在铜盆中洗过手,拿龙帕擦拭,不紧不慢道:“他军功无数是不错,有人说他的打法很像黄栋安,颇有当年镇国大将的风范。隐生,你觉得呢?”
覃隐低头,拉满弓弦,“巧合罢了。”
午后用过膳,徽宝阁内,谌晗站在书桌前,“朕不想让他与叛贼黄栋安联系在一起,封号赐什么好呢?”
覃隐想了想,提笔在纸上写了两个字。谌晗拿起纸看了,“甚好。”
当天下午赐旋光大将军封号的圣旨送至苏府,苏惊带着家人仆役跪地接旨,这份荣誉竟等了三月之久,他心里没有多畅快。付箬对他道:“将军不在玦城这段时间,下官已将暗网部署安排妥当,以供随时调动。”
“稍安勿躁。”苏惊负手将圣旨背到背后,站在檐下,他在等他的消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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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晚,琏江游廊船坞驶出一艘画舫。离开岸边很远,苏惊才对覃隐道,“近来如何?”
暗波如船下的鬼魅,无灯无乐,无光无声的画舫在江上漂荡,仿若幽灵。覃隐看看付箬:“你没告诉他圣旨上赐封的字是我提的?”
意思是他在皇帝身边都能执笔落旨,这地位不言而喻。崇任东哼笑:“原来是你啊,是我不懂欣赏了,还以为是哪个老和尚的法号。”
就朝堂局势而言,付箬已经跟他讲解分析得差不多了。沙盘展开,错综复杂的混乱,每个人牌子底下都连着好几条线,三人聚在一处,覃隐手撑在桌面,对他笑道:“昏头了?”
“不至于。”崇任东也不置气,他没那么幼稚,拿起一块木牌,“你能动得了他吗?现在。”
覃隐看一眼,兵部的一位官员,“有点难。”没有十成的把握,贸然动他只会打草惊蛇。
覃隐将那些牌子收起来,一块一块摞高,“你怎么能肯定黄栋安被诬陷谋反的事他有参与?”
“至少他不是毫不知情。”崇任东答。他在清理出来的桌边坐下,摆上碗,倒酒。
付箬不满他们二人闲话家常似的氛围,主动挑起话头,咬牙道:“谌熵不该杀了吗?他都是个废物了,难道还杀不了?难道还让他快活?”
崇任东道:“不是早就说过,要他亲手指认诬陷告密者是哪几个,叛贼到底是谁。”
付箬主张杀谌熵,崇任东不同意,他要留他活着,到黄栋安无罪的那一天,逼他亲口承认错误,翻案以正名。付箬认为不必留他,后世追还真相,改写史书,一样的。
“崇任东,你蠢如彘狗!别抱有天真想法,执迷不悟了。”付箬骂道,“害死黄将军的是他,他残暴无道,手上屠戮千万条人命,你怎可指望这种人有愧疚之心,知错能改?”
“我并不期望他能改,”崇任东肃穆而视,“他作为帝王有听信谗言,被蒙蔽的一面,我只想要他知道他错了。”
覃隐推开门出去,剩下的两人看着他,他道:“我中立,你们先吵,吵完了结果告诉我。”
江水一摇一晃,远处市井繁华,街灯万巷。他撑在船栏上看风景,舱内付箬跟崇任东争吵声传来,他提不起兴致,眼里空无一物。眼是心的窗棂,那么心也是空的。
两人来叫他时,他正在数岸边光秃秃的杨柳树。
崇任东说,“我们行刺。”覃隐说,“不可。”
他俩略感惊讶,覃隐道:“你们现在争吵出的结果都要往反方向走。”
他说争吵的时候必然都是走极端,吵赢的那个更极端。“付箬你的话漏洞百出,若赌上全军将士的尊严和暗部下属的性命,为何不一开始就这样做,要等到现在?”他淡然道,“不就是想保全大家,在这个前提下行事的吗?枉你在玦那么多年,竟这么耐不住性子。”
付箬自知失智,端起面前酒碗一饮而尽。
“崇任东你的做法太中庸,谌熵是个什么德行我再清楚不过。”他的双眸在烛光下也照不亮,阴影蒙罩,“这种人只能说死一万次死不足惜。”
他双手交迭放在嘴边,略加思索后道,“不能杀,后续麻烦太大。”
“先收集证据,到时我利用谌晗逼谌熵翻案。”站起到玄月窗边,“一旦昭示罪名,弑父法理性成立,他会动手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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谌晗问道:“近来父皇病情如何了?”
覃隐回答:“不再找画中人了,可找起与画中人相似的面孔来。”
谌晗听了也没多大反应,只要别再折磨他就行。他道:“那就再去给他找几个,记住,不要一次性送完,玩腻一个再给下一个。”
覃隐道,“他信画中人为虚构都用了那么久,信这种人千万里挑一只怕会更久,别人又哪里能给他轻易找出这般容貌的人来?”
“商纣王对女娲雕像起色心,作诗辱神,天降下灾祸致商周覆灭。”谌晗坐在龙椅上身体前倾,握住扶手的小臂青筋暴起,“而今背上荒淫骂名,我看他是想毁掉谌家的天下!”
那日覃隐一踏入正銮殿,就见谌熵赤条条地压着女人在大殿中行事,旁边还有几个一丝不挂的围着,入眼白花花的肉。那幅画就挂在正殿中央,他在那幅画下面,以这种方式膜礼。
谌熵察觉有人进来,转头看到是他,气喘如牛,“来呀,一起玩!”邀他加入。
覃隐盯着那幅画,看了许久。这男人意淫着她的模样在办事。手背到身后,“不了,只是来看看陛下有没有好好喝药。”
谌熵站起,展臂让康贤裹上衣袍,他掐着刚才亵玩的那女子后颈提到覃隐面前,问他,“这个像不像?”
眉眼可能有几分相似,但差了十万八千里。他诚实道,“不像。”
谌熵把人一扔,“杀了。”
他走到那幅画前,张开手虚抱,贴上去,“不能一亲芳泽,死而有憾呐!”
覃隐嫌恶地别开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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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洔
朝堂上,本来好好的朝会,张灵诲猝不及防向魏子缄发起攻讦,他道:“魏大人身为御史台大夫,有督察百官之责,却自身不正,带头作恶。臣请奏,虽赦魏大人回玦,不可这么快官复原职,应受御史台清查,若御史台没查出问题,也该看看御史台是否出了问题。”
他这话触怒了两人,陆均恼火“你……”一声,被旁边的同僚按下去。魏子缄被点名,站出列,恭敬向圣上行叩,才站起来向张灵诲道:“魏子缄行得端坐得正,从未行过亏心之事,你说要查,那就查,不放心御史台,别人查也行!”
他又向皇帝道:“陛下,此人一定要公正客观,还人清白,微臣仅有这点请求!”
张灵诲不等谌晗做出决断,抢走他开口之前道:“我说的清查不止是为官行政,收受贿赂这方面,而是背地里你干的好事。你私德有亏,还以为别人不提?”
若要说私德,在场的官员哪一位没有问题?他一说完堂下的人皆面色青灰。时下养伎、蓄伎之风盛行,青楼别苑圈养女子并不罕见。大家都心照不宣,从没有人拿这个互相攻击过。毕竟谁都不想打击政敌的同时把自己拖下水。
“他这私德亏得不是一星半点,那是阴损到祖坟里去了!”张灵诲又道,“他从西滁回来,就将一美貌婢子带在身边,若只是这样我没什么好说,可那是林洔!两年多以前,这恶妇策划聚众伤人事件,后果严重。又以诈死金蝉脱壳,诡谲无行。几十条人命,魏子缄不仅不将人捉拿伏法,还私心窝藏,包庇杀人魔头!带她回玦,若她再次作案,你该当何罪!这不是知法犯法,毒害民生是什么?”
大殿三息的沉默,之后便是窸窸窣窣,间断响起交头接耳声。他们不敢大声议论,轰然激亢,因为没有人敢站队,只有不善了解情况的人询问“是真的?”“你信吗?”诸如此类。
覃隐站在队伍前几排,并未抬起头来,也未表现有异。魏子缄将不动声色落在他那边的目光移开,正色道:“林姑娘虽侥幸从事故中生还,却记忆尽失,身体有残缺。按你的说法,她既能以金蝉脱壳的方式逃脱,为何把自己搞成那样?她之前家门不幸,惨被叶家人寻私仇在先,你为何不提?”
“你个老东西眼迷心乱,连法理都不认得,色字头上一把刀啊。”张灵诲讥骂,“灭门之祸自有官府为她做主,何况官府已查明是匪盗杀人,与叶家无关。她炸死的叶家人老弱妇孺何其无辜,她逍遥法外,大摇大摆。复仇大都以死明志,她给人当侍妾,淫妇一枚!”
覃隐转了转脖子,把身体重心从左脚换到右脚。张灵诲也看到他了,但在他如此圣宠的情况下,提他不但不能一石二鸟,还有可能让谌晗的判断偏向对手那边。张灵诲聪明地绝口不提翡玉公子与林洔之间的交集,心想一个一个来不急。
集火到魏子缄身上:“魏大人被这淫妇所利用,借其回玦赴任之机蒙混入玦策划二次袭击,就问你们怕不怕!”他双手张开,大义凛然,殿上好多配合说怕的,他接着道:“魏大人该不会成了这毒蝎妇人的同党,合谋来行使打击报复了吧?”
魏子缄向前一步,“陛下,林洔身体智力残缺,做不成事了,这都是无稽之谈。是夫人见她可怜收留,我更没有私通婢子,偷纳美妾这样的行为。收留她时并不知她是林洔……”
“狡辩!”张灵诲大喝,眼见场面控制不住,谌晗收起看戏心态,出言打断:“隐生,你怎么看?”
“回陛下,当年的事我有存疑。”覃隐说。
“她一个瘦弱的小姑娘,是怎么把几百斤的火药运入数尺高的铜鼎中,还不被人发现的呢?若说分批分次倒入,那她早该虎背熊腰,失美姿仪。”谌晗忽视朝堂议论,示意他说下去,他下结论道,“我怀疑,此事另有人所为,栽赃陷害到她身上。”
这番言论是全新未听人说过的,官府几乎都不调查认定是她。覃隐之所以敢这么说,也是认准时间过去那么久,根本不可能再找到证据。他说完淡然转向张灵诲,后者眯萋阴鸷看他。他要人踏入自证陷阱,他就让他先证明确有其事。
如果事情都不是她做的,讨论这些又有什么意义。谌晗烦了,厌倦道:“将那林洔打入牢狱,过几日提审再看。若真心智有损,充为奴伎,任其自生自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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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洔关在单独的牢房,她这几天没有说过一句话,也没人提审她。她猜是有人打过招呼,因为狱卒告诉她,她的结局定是送入伎院,不用审。
门口停了一双靴子,她把手里拿着在地上写字的小木棍丢开,抬头看他。覃隐手上攥着一截袖子,蹲下身与她平视。“割袍断义用在朋友绝交,你是一个朋友也不想要?”
她不说话,扑扇着羽睫,覃隐命人把牢门打开,就屏退所有人。他环视一周她住的环境,有床,有凳,甚至有书桌书柜。人脉的重要性不言而喻。她凳子不坐,偏要坐地上。
覃隐盘腿坐下,拿袖子擦她脸上污渍,擦着擦着嫌擦不干净,从旁边的水缸舀起一瓢水,五指并拢手心作勺掬起一捧水浇在她脸上,面具脱落下来,这下干净了。
他盯着她看许久。她睫毛上挂着细珠,因为不让水进眼睛,紧紧闭着,揭完才睁开一只,又睁开另一只。她可能想用手抹一把脸,手指动了动,但见他这么盯着,遂放弃。
原本要说的让她难堪的话好像也说不出口。他想好了,还是朋友,带你出去,若断绝来往,那就自己想办法,准备这么说。但她都不说话,应该是在心里密谋怎样利用他脱困了。
覃隐想着想着笑出声,他竟然期待她跟他大吵一架,硬心不同他和好,对他触碰抗拒,讥讽他只想要她的身体,他就可以跟她谈谈除了这个他还想要什么。
因为有心的人才会受伤,因为在意才会血淋淋的争吵,即使不堪,即使狼狈,也总会撕破伤口看见点背后的东西,他大可以借这次教她认清自己的心。但她这么快就屏息消退,还是因为不在乎,更在乎自己的安危。
覃隐拉过她的双手按在水瓢里洗,她瑟缩了一下。他左手抓着,右手一根一根青葱白指地洗过去,指腹的灰,指甲缝的泥,都洗干净。始终垂着眼,一言不发,细致耐心。
她看见眼前场景,忍不住道:“我梦见你为我挡箭。”
梦中他站在她的身前,胸口插着数十支箭。他慢慢垂首,跪地,保持着这样的姿势死去。颐殊很久过后忽然意识到,他挡住她时身躯投下的影子,也为她遮去了炎日的光线。
覃隐一顿,“你因为这个不生气了?”
……过于荒谬。